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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異鄉(1)


  火車站

  四九年,兵荒馬亂中,母親終於不顧一切地隻身搭上火車,她要回衡山把一歲大的孩子帶出來。當初是為了避免讓幼兒受流離顛沛之苦而將他托給了鄉下的奶奶,現在,思兒心切,管不了那麼多了,要受苦就一起受吧!

  半年多不見,孩子顯得大多了,可是已經不認得自己的母親。他瞪著眼前陌生的女人,像貓一樣緊纏著奶奶的腿,「不要不要——」怎麼也不肯跟陌生人抱抱,「不要不要——」他奶聲奶氣地喊著。

  踩著黃泥路,到了火車站,孩子開始呼天搶地,「不要不要奶奶不要!」火車轟然進站的時候,傷了心的母親轉了念頭:「算了,不勉強吧!鄉下大概還是平靜點,反正很快就會回來……」

  她終於松了手,將啼哭抵抗的孩子交還給奶奶,回身上了火車。火車緩緩開動,她將臉貼著車窗,依依地看著那緊摟著奶奶脖子的孩子,孩子兩隻清亮的眼睛也正牢牢地望著她。

  她當然不知道,火車一開動,就將她和孩子拉開了四十年。四十年後她已老態龍鍾,再度來到這荒野中的小火車站,黃泥路依舊,那個奶聲奶氣的孩子已是個面貌黝黑的中年人,他赤著腳走在田埂上,扁擔的兩頭悠悠晃著滿盛的水。

  衡山的哥哥比我大四歲;如果我早生四年,那個被留在湖南鄉下的就是我,那麼今天就沒有龍應台,而有龍應湘。

  四十年後的龍應湘該是個什麼人呢?

  父執輩

  既然叫龍應台,當然是個在臺灣出世的孩子,可是正因為名字裡嵌了「台」這個字,誰都知道他肯定是個異鄉人。四九年之後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叫「台生」的,不管是張台生、李台生、翁台生,他們的父母都才在兵荒馬亂中渡海而來,剛剛踏上臺灣的土地。祖傳數代的臺灣孩子不會叫台生,就好像老北京人的孩子不會叫京生一樣。「台生」,一方面告訴你這孩子和臺灣有著密切的關係,另一方面卻也洩露,他和臺灣畢竟只是初識。

  我這個「台生」從小就發現自己和周圍的玩伴不一樣。他們講閩南語,我們說國語;他們住在祖傳的老宅裡,我們則從公家宿舍搬到公家宿舍;他們的媽媽穿著短衫長褲,我們的媽媽穿旗袍;他們的爸爸做生意、打魚、種地,我們的爸爸穿著某種制服辦某種的公;他們在清明節提著食籃上祖墳,我們在家門前焚燒紙錢,撚香對天空遙祭;他們的父執輩群聚在夜市裡喝酒劃拳,卷起褲腳蹲在廟前廣場推牌九,得意時咬牙切齒地喊「幹你娘!」;我們的父執輩穿著短袖襯衫、深色長褲,圍著方桌打麻將,時不時脫口而出「媽啦個B胡了!」洗牌時嘩啦嘩啦響得整條巷子都聽得見。

  所謂父執輩,就是那些口音腔調和你父母的相似,會和藹地摸摸你頭、給你兩塊錢差遣你在對面雜貨店買瓶五加皮然後讓你保留零錢的人。七九年,紐約電視上出現一個大陸的老農民,缺了門牙的老農咧嘴笑著,一臉憨厚,他一開口說話,我就呆了——怎麼口音如此親切竟像個「父執輩」呢?

  操鄉音的我的「父執輩」在臺灣是那少數的異鄉人,缺牙的老農民使我發覺:海峽那邊,操南腔北調的「外省人」卻是多數,而且是那邊的本地人;我覺得驚奇。

  鄉音

  八五年,臺灣人到大陸仍舊是違法的,但是我去了,去看看湖南那個被落在火車站的長我四歲的孩子。

  清晨,還在半睡半醒中,賓館窗外流進此起彼落的人語聲,不外乎日常的招呼,「哪裡去呀?」「早啊!」人來人往。

  我蜷縮在被窩裡,耳朵卻像野狼一樣豎起來。這窗外的人,怎麼回事,竟然會說著我父親的話,那聲音、腔調,熟悉而親切,像條睡暖了的舊被,像廚房裡帶點油膩的老鐘。我衝動得想趴上窗子看看這些人的面貌——他們和父親長得可也相似。

  在臺灣,父親的鄉音總惹人發笑,「聽莫啦!」人們搖搖頭。他得費好大的力氣才能讓人弄清楚他要的是鋤頭、芋頭、還是豬頭。

  而在這扇窗外,每一個人——廚師、公安、服務員、書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說著父親的話,說得那麼流利順暢,說得那麼不假思索,那麼理直氣壯,好像天下再大也只有這麼一個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語言。

  窗外人聲不斷,我起床漱洗。滿嘴牙膏泡沫時,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埃及,我海子掉了!」

  「海子」,是鞋子,我從小聽熟了。「埃及」,父親當年也這樣喊他的母親吧?是哪兩個字呢?「娭己」?「愛姐」?「蜀人謂母曰姐」,楚蜀不遠吧?【案:娭毑。】

  「有一次,我從學校裡回來,跑了兩三裡的路,下著雪嘍,進到屋裡來,眼睛都花了。你奶奶給我一碗飯,我接過來,想放桌子上去,沒有想到嘩啦一聲飯碗跌在地上,破了。你奶奶以為我嫌只有米飯沒有菜,把飯給甩了。她傷心地哭了,她把自己的飯省給我吃……」

  父親講這個他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後嘆息:「我對不起你奶奶。」然後要沉默很久。

  我們則各做各的事情,這個打破碗的故事不如司馬光砸破石缸來得驚險,也不如華盛頓砍掉櫻桃樹來得偉大,實在不怎麼樣。倒是在我滿嘴牙膏泡沫傾聽窗外的這一刻,突然想到:奇怪,這許多年來父女一場,怎麼倒從來不曾問過父親是否想家。

  於是我讓哥哥就著答錄機坐下,「給爸媽說段話吧!」哥哥兩眼望著自己的腳,困難地思索著。我在一旁呆坐。是啊,他該說什麼呢?問父母這四十年究竟是怎麼回事?問老天那一列火車為什麼走得那麼不留餘地?

  回到臺灣的家,行囊尚未解開,就趕忙將錄音帶從口袋中掏出——我從不可預測的歷史學得,有些東西必須貼身攜帶,譬如兵荒馬亂中秘書的孩子,譬如一張僅存的情人的照片,譬如一卷無可複製的帶著鄉音的錄音帶。

  外面黑夜覆蓋著田野,我們聚在溫暖的燈下。

  母親捧著杯熱茶,父親盤腿坐在答錄機前,沒有人說話。

  極慎重地,我按下鍵盤。

  哥哥的聲音起先猶疑,一會兒之後速度開始加快。

  父親沉著臉,異常地嚴肅。我偷覷著——他會哭嗎?父親是個感情衝動的人。

  母親呢?為了四十年前在衡山火車站的一念之差,她一直在自責,此刻,她在回想那一幕嗎?

  我用眼角餘光窺看著兩個老人,有點兒等待又有點兒害怕那眼淚奪眶而出的一刻。

  「不對不對,」一言不發的父親突然伸手關了答錄機,轉臉問我,「你拿錯帶子了?」

  「沒有呀,」我覺得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哥哥的聲音。

  「一定拿錯了,」父親斬釘截鐵地,而且顯然覺得懊惱,「不然我怎麼會聽不懂?像俄國話嘛!」

  【案:湖南十裡九音。父親記得的大約是湖南官話,兒子講的可能是鄉下土話,日子久了,聽不懂,完全可以理解。】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只是看著他。

  他沒有淚下,他沒有大哭,他不曾崩潰,他他他——少小離家老大不回,四十年浪跡他鄉,他已經聽不懂自己兒子的鄉音。

  我看著父親霜白的兩鬢,覺得眼睛一陣熱——唉呀,流淚的竟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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