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啊,上海男人! | 上頁 下頁 |
八一 |
|
二十年後,麻省理工學院的土木博士賴世聲成為臺北市「捷運局長」。媒體說他是受益于父蔭才得到高職,我知道他不是;他從十八歲就開始為國家鍛煉自己。「捷運」沉屙難起,賴世聲黯然下臺。媒體說他涉嫌貪瀆,在瑞士有鉅款。打死我也不相信。孔子說,觀人要觀他的眸子,我想,看人要看他的少年時。我們騎車經過大學路、勝利路,駛過合歡和風凰木的影子,心裡的念頭像迎面的清風一樣乾淨。主持私人書院的王鎮華如此,編輯《天下》雜誌的殷允芃如此,研究賴和的林瑞明亦如是。成功大學的孤立,使它保守內向,但也由於它的孤立,它的素樸本質就不受流行時尚的影響,有點「相忘於江湖」的純粹。 自己和臺北人有所不同,我還是慢慢發覺的。 大一那年第一次上臺北。哥哥的同學一個叫錢寶的說是要讓我認識臺北文化,把我帶到一個黑漆漆的咖啡館裡,裡頭全是見不到人的高椅背。我昏天黑地地摸索進去,只覺得不停地踩到錯縱的人腿,差點絆倒。我怎麼表現不記得了,只記得出了咖啡館又站在陽光下時,即將全家移民美國的錢寶用一種既是同情又是惋惜的眼光看著我,說:「唉,你們台南的女孩子怎麼那麼——」 他沒把話說完,但我模糊地意識到臺北的女孩子大概是不一樣的;至少不會在黑咖啡館裡絆人家的腿。 暑期到臺北參加一個什麼研習會,和一個臺北人同寢室。早上起床後,我在十五分鐘之內漱洗完畢,她卻在鏡前足足坐上一個小時。保養品化妝品的瓶瓶罐罐擺滿小桌,她一道一道手續進行護膚,一會兒是水,一會兒是霜,一會兒是膏。然後要卷睫毛、畫眼線、塗眼膏……我看傻了。台南一定也有注重修飾的女孩子,臺北一定也有漱洗只要十五分鐘的女孩子,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人,而且是個臺北人。當她將一張畫好的臉孔轉向我時,我幾乎以為我們是兩個國家的人。 在晚上的舞會裡,我的室友穿著緊身的套頭衫、窄小的迷你裙,配上高筒的靴子;舞動時中分的直發飛揚起來,哎,真是漂亮極了。我坐在角落裡,心想,在她的眼中,我該是怎麼落後的南部人啊。 我當然也穿牛仔褲的,但與名牌無關。我們三兩個好朋友總是騎車到民族路與西門路的交口圓環去找「老闆娘」為我們裁衣服。老闆娘是個瘦小的寡婦,帶著一個五歲大小的孩子,位在一間陰暗狹窄的房間裡。房間的一半是抬高的木板,被褥和衣物整齊地疊在角落;另一半則是水泥地面,擺著縫衣機和布料。我們帶來自己的布料,翻看老闆娘的幾本日本時裝雜誌,告訴她我們要的樣式。 不管什麼時候去,老闆娘一定在,低頭縫著裙邊或釘上扣子。一點點陽光從門口射進來,照著她看起來發育不全的柔弱的身體。五歲的孩子倚在她腳邊玩一個她縫製的破布球。牆上一幀男人的照片,顏色已黃。 我穿著老闆娘手縫的洋裝,去和礦冶系的男朋友約會。約會做什麼?也不過牽著手到東甯路安靜的巷子裡來回地散步,散步到夜深。黑暗的巷子裡如果有梔子花的香氣飄來,就使人覺得夠幸福了。 分手之後,我有了一個台大物理系的朋友,一個不曾離開過臺北、不曾看過活豬走路的臺北人。他來台南看我,覺得台南有一種令人著迷的「特殊的氣質」,和我一樣。我們一天一信地熱烈之後,輪到我去臺北看他。一到臺北,奇怪,什麼都走樣了。為什麼我不留中分的長長的直發?為什麼我不穿緊身的套頭衫?為什麼我不懂Bob Dylan?南北文化震撼使我們的戀愛只維持了三個月。 我沒熟悉過搖滾樂,倒是老往勝利路上的「樂友」小店跑。成大古典音樂社的成員自己經營一個唱片行,專賣西洋古典音樂,也在大榕樹下辦過幾次古典音樂欣賞。靜極思動的時候,我就和登山社去爬山:大武山、南湖大山、秀姑巒、大霸尖、玉山。山的感覺太好,它和流行時髦扯不上任何關係,只是一派混沌自然。我愛山的實在和單純。 實在和單純,不見得都好。我的單純使我對國家霸權毫無懷疑。1972年,成大學生由於組織了讀書會研究馬克思著作而被逮捕,許多學生被判二十年以上的徒刑。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單純地讀書,單純地戀愛,單純地以為有朝一日我們有為青年要報效國家,而國家只有一個定義,就是國民黨。我們的單純其實是掌權者經營製造的無知。 走在世紀末的軌跡上,我已經失去為理想搖旗呐喊,為主義流血流淚的能力;我恐懼梟雄因此也戒慎英雄。對人的社會,我只剩下一個最低的要求:平庸的政治經理沒什麼不好,只要他遵守並且維護自由的遊戲規則。 ——《看世紀末向你走來》,1994年 1991年,成大校長室打來越洋電話告訴我,我被票選為當年成大傑出校友,邀請我回台南領獎。 放下電話,我恍惚起來。台南,那是我少年啟蒙的地方,那是我初戀的地方,那是我人格定型使我之所以為我的地方,久違了。可是,我有一筆未了的債:我當年的無知對那些飽受迫害的人而言是多麼不可原諒的罪責。《新新聞》不久前才報導,還有一個礦冶系的許武華從1972年被囚禁到現在。我拿起電話,請求《新新聞》的朋友再次查清許武華是否仍在獄中,同時給成大校長去信:只要仍有一個學生在獄,我就無法接受這份榮譽。 回音來了,最後一名讀書會受刑人亦已自由,臺灣的政治犯已成歷史。 我回到台南,向林瑞明借了輛單車,迎著風去找那叢「紅杏枝頭春意鬧」的九重葛。九重葛沒有了。「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唉,六朝金粉都可以煙消雲散,何況一株九重葛!即使九重葛仍在,我又何從追索那逝去的年華?我回頭往榕園駛去,至少那幾株老樹還在,還在。 共同記憶的拼圖 臺北人和世界各國的都會人一樣患有自戀症和自大狂。用臺北人的眼光來畫一幅臺灣地圖,恐怕有百分之九十的範圍都是臺北市,剩下的快掉進海裡的一點點尾巴就統統稱為「南部」,好像新竹和嘉義是一回事,好像台東和台南是同一塊。 在文化上,臺北人的聲音最大,地盤最廣,發言權最多。說是讓我們一起來玩湊「共同記憶」這個拼圖吧,怎麼臺北那一塊越拼越大,布袋、雲林、台東、屏東,都快不見了。再這麼拼下去,21世紀的人會以為臺北就是臺灣呢。 去年在瑞典認識了專門研究臺北的臺北人舒國治。他向我發表幾天相處下來對我的觀感:「你怎麼那麼——那麼——」他抓抓頭,顯然在尋找一個不太傷人的字眼,「怎麼那麼——天真?」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不動聲色;但是當我把「烏來」說成「烏山頭」時,楊澤毫不掩飾地哈哈大笑:「你這個南部來的!」他在嘉義長大,知道烏山頭在哪裡。 我突然就明白了:「天真」這兩個字,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前錢寶在黑咖啡館外想說未說的兩個宇。是素樸,是孤獨,是不合流俗,也有點愚笨和遲鈍。我只是沒有想到,在浪跡天涯二十年之後,我竟然仍是一個「南部來的女孩」。咸咸的海風所給予我的,留在我頭髮裡。 ……現代化尚未引進……國民義務教育逐漸普遍,越來越多的家庭讓孩子上中學。漁業在衰退中,因為污染問題嚴重。村民在討論海灘是否可改成海水浴場吸引遊客。漸漸地,鯤鯓漁村要進入現代了…… ——《鯤鯓》 1996年8月25日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