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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28 中國人,你為什麼自卑?

  懷碩老友:

  讀你批評我的文章,有時光錯亂之感,好像回到寫《野火集》被攻訐的時代,那已是十年前了。懷碩,你沒長進。

  先談你對我人身攻擊的部分,所謂「外國人干政」云云。你應該知道我只有一本護照,沒有任何其他國籍。當我給李登輝先生寫公開信的時候,我是以一個百分之百的臺灣公民的身分出發的,沒有什麼「外國人」或「華裔」的問題。但這並不代表我有特別的愛國情結;未入美國或德國籍,只是因為我懶得去填表蓋章排隊。如此而已。

  被迫這樣的披露自己,使我覺得尷尬而愚蠢。你知道這是什麼時代了嗎,懷碩?你談的還是「擁抱苦難的人民」、「使命感與犧牲奉獻」、「改造社會」……這完全是中國知識精英的語言,從古時的士大夫到五四運動到80年代中期的臺灣。這種語言所反映的是知識精英高高在上的特殊自覺與身分:人民是苦難而無能的,而掌有知識權力的精英必須去「擁抱」、「犧牲奉獻」、「改造」人民。但是90年代的臺灣社會已經發展出前所未有的富裕和知識權力的普遍享有;人民不再苦難無能,知識精英也不再高高在上。究竟誰需要誰的「擁抱」?恐怕是那不甘寂寞的精英自己渴求人民的擁抱吧!

  一個民主寬裕的社會不需要它的知識精英去扮演英雄救國救民。知識精英和社會階層各行各業一樣,踏實地做好自己的專業,就是奉獻,自然的正常的奉獻,不是熱血奔騰、歇斯底里的犧牲。臺灣的發展已經超越了那個等待英雄拯救與擁抱的階段。

  你還認為,「在本國土地上與本國人民一起努力」,才是唯一正當的報國方式。對不起,懷碩,一個民主寬裕的社會應該無所不容;即使是一個對報國毫無興趣的人也有他立足之地,而有心報國的人更有無限的可能。托瑪斯·曼對德語文化的付出超過千百個他的同儕;但是托瑪斯·曼入了美國籍,他正是你所指責的「外國人」!

  至於微小的我,在這篇文章刊出時,正在飛往臺灣的半路上,我不屑於告訴你這是什麼「共赴國難」;我不是個愛國紅衛兵。我為私人的理由去國,也為私人的理由歸國。我的歸國,如果僅僅只是為了想念黑巷裡的茉莉花香和清晨街頭的油條燒餅,也不見得比什麼「擁抱苦難的人民」來得不崇高。任何崇高的、慷慨激昂的理想,在我的理解,最後都無非要為卑微而平凡的個人服務。

  誰說回饋社會只有一個模式?一個健康而自信的社會應該可以告訴它的人民:「海闊天空,發展去吧!」回饋來得自然,無需強求。只有極度貧乏而自卑的社會才會在自己周圍建起圍牆,劃清我族異類,以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自己的利益。

  在我看來,中國人只要爭氣就可以,不必非得守在那假想的圍牆內。已經開闊了胸襟的臺灣人,更沒有自卑的理由。

  你說呢,好朋友?

  應台(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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