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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為何只有一種聲音?

  臺灣作家龍應台的《還好我不是新加坡人》在新加坡《聯合早報)轉載後,引起讀者熱烈批評,針對她這篇文章所引起的反應,龍最近接受《亞洲週刊》專訪,以下是訪問摘要:

  你對《聯合早報》轉載你這篇文章有何看法?

  我很高興,顯然編輯認為這篇文章可以引起一些反省和討論,但他們還是應該事先取得我同意。

  它所引起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但令人失望。近十篇反應中,不是熱血的辯護就是怒目攻擊,反省與就事論事的討論沒有一篇,我不僅要問,為什麼只有一種聲音?新加坡人自己也該覺得奇怪吧!

  你對馮煥好等人的來函內容有何反應或反駁?

  有些作者由我的文章引申為臺灣對新加坡的不滿。對不起,我不代表臺灣人,只代表自己,在臺灣,有許多人欣賞新加坡的價值觀,譬如《天下》雜誌,同時也有許多人持相反看法,譬如我。兩種看法都屬於一個多元的社會,誰也不代表誰。

  有些作者讀了我的文章之後,起而攻擊臺灣社會:國會打架、未婚媽媽……這是基本邏輯的錯誤。我批評新加坡,和臺灣扯上什麼關係?臺灣有臺灣的問題,我對臺灣的批評要比對新加坡嚴厲得多,但並不是這篇文章要談的事。

  我不苟同一些人認為新加坡人可以代表「亞洲人」。如果日本首相大刺刺地與西方對話,且口口聲聲「我們亞洲人如何如何……」,我的反應會更強烈。如果中國大陸的總理以亞洲人的代表自居,他也少不了「大漢沙文主義」的嫌疑。

  不以一己的價值觀代表他人,是對異己文化的尊重,我們同時也要對抗西方人對亞洲的刻板概念化,當新加坡人說「我們亞洲人如何如何」時,他其實強化了歐洲人的傳統偏見:「歐洲人」尊重自由,「亞洲人」強調集體。歐洲人很願意忽視亞洲人彼此之間的差異,因為那些差異會破壞他對亞洲人的整體刻板概念。

  當歐洲人體認到日本人與中國人,新加坡人與印度人之間存在著重大的文化差異時,我們才能說,東西的瞭解向前跨了一步(假定亞洲人也體認到挪威人與葡萄牙人有多麼不同)。

  至於自由不自由這個問題,因為太複雜,不是我那篇短文想討論的題目。我只是提出個人的立場:新加坡這種自由不投我所好。只是當新加坡人振振有辭說:「我有閱讀、寫作、發言和出版的自由……」時,我不得不問:「是不是所有的新加坡人都和他一樣有那樣的自由——包括與政府或與社會主流持相反意見的人?」如果他們沒有,你是否太自私了?

  為什麼你認為新加坡部長不應以亞洲人的代表自居,跟歐洲人比較文化價值觀?

  我覺得新加坡部長可以「新加坡人」的身分很理直氣壯地教訓歐洲人,讓歐洲人聽到直接的、不客氣的批評是件很健康的事情。我只是反對他將亞洲人一元化、集體化,同時在這裡提醒他,南歐人比起北歐人,更高度重視家庭、族群與集體。歐洲人也不能一概而論。

  新加坡試圖和強勢西方文化作平等交流,值得鼓掌支持,可是前瞻少不了自省,開拓者更不可缺相容並蓄的大胸懷。民族情緒,愛國激情,沒什麼用的!

  中國大陸不少領導人常稱讚新加坡的成就,並當作是學習榜樣,你有何看法?

  不只大陸,臺灣也有政治人物稱讚新加坡為好榜樣。大陸的我管不著,臺灣的就使我戒慎恐懼,如履薄冰。臺灣是從極權政體下走出來的,犧牲多少人才有今天這一點自由保障,政客希望造成的邏輯很簡單——「自由造成動亂,安定需要集權」,人們一旦接受這個簡化的邏輯,政客就有權力的基礎。

  在我看來,任何簡化了的「真理」都是危險的。

  美國籍的一位學者原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執教,他最近撰文批評新加坡的司法制度不夠超然,引來警方人員調查。可能被控以藐視法庭罪名。你對這件事又有何看法?

  你想如果我今天住在新加坡,登門按鈴的將是誰?

  (原載香港《亞洲週刊》1994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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