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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第4 上海男人,英國式

  《啊,上海男人!》刊出半年多了,仍在發酵。我的文章引起辯論是常事,引起完全離譜的誤解倒是第一次,而這誤解本身蘊藏著多重的文化意義,令人玩味。

  《啊,上海男人!》在臺灣刊出,頭一通電話來自寫詩的女友,大聲抗議:「我們家這個東北男人就是你描繪的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太好了,你怎麼能嘲諷他們?」

  嘲諷?我怎麼會嘲諷他們?我是在讚美上海男人。

  「是嘲諷,不是讚美。」女友堅持著。

  一個臺北的「上海男人」說:「有一天搭計程車,司機一聽我是上海人,就說,上海男人都怕老婆,煮飯拖地洗廚房,什麼都做。我嚇一跳,怎麼臺灣開車的都對上海男人有這個理解?你的文章加深了這個刻板印象。」

  我答應好朋友們回去再看一遍文章,自我檢討一下,但心裡覺得有點兒委屈:奇怪,我明明想說的是,最解放的男性就是最溫柔的男性,譬如上海男人。為什麼意思被讀倒了?問題出在哪兒?」

  上海讀者的反應就更直接了。遠在加拿大的上海男人來信:「(《文匯報》)作為有上海特色的且在中國有一定影響的報紙,竟公然在本鄉本土上登載這篇侮辱調侃上海男人、有明顯好惡傾向的文章,不僅有失公正,而且嚴重損害了家鄉父老尤其是上海男人的感情!同時也深深傷害了許許多多在海外的上海男人的心!本人作為上海男人……擬在海外全球中文網路上組織一次由海外上海男人參加的申討對《文匯報》登載《啊,上海男人!》的活動,以示抗議。」

  不覺得受到「侮辱」的上海男人當然也有。德國的大陸學人組織邀我演講,談的題目無關上海男人,但在發問時,《啊,上海男人!》又成為一個話題。在場有許多上海男人,紛紛發言。態度溫文爾雅,言語平和有禮。幾乎每一個上海男人都同意,「是的,上海男人是這樣的」,然後試圖解釋這個現象的種種社會成因。在和諧的談話進行中,有另一個聲音突起,標準的北京腔:

  「咱們北京男人可不這樣!」

  聲音清朗而傲慢。

  同時,《啊,上海男人!》的英文版發表了。英國廣播公司BBC邀我上電臺朗讀《啊阿,上海男人!》,一次對英國國內聽眾,一次對國際。不同的電臺主持人,都是英國女性,在讀到《啊,上海男人!》文章時的第一個反應是:「嗄,上海男人那麼好,那麼先進啊?」

  我楞了一下。這正是我曾經預期的反應,也是我寫《啊,上海男人!》的本意;終於有人「讀對」了這篇文章!但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中文讀者的反應完全相反?這與預設立場有關嗎?

  英國人發現《啊,上海男人!》如此有趣,文章所提出的問題如此複雜而重要,朗讀不夠,還要在朗讀後進行討論。討論的主題就是文章的主題:當男性真的解放成溫柔的好男人時,女性是否反而認為他們失去魅力?這種矛盾怎麼面對?

  除了我之外,BBC還請到一位專門研究阿拉伯社會的女學者,從回教社會的角度看問題。為了平衡,還想找一男性參與討論,而這位男性最好持與我相反的論點,也就是說,他認為男人必須是孔武有力、強悍陽剛的,否則女人心底會瞧不起他。「你認識什麼這樣的男人嗎?」製作人在電話中問我。

  「哦,」我回答,「這樣的男人臺北很多,北京也顯然不少,德國更是滿街走;但是為了錄音方便,你還是找個倫敦男人吧!」

  距離約好的錄音時間只有一天了,製作人從倫敦來電話,有點兒氣急敗壞:「應台,糟了,政治正確在倫敦太厲害了,我找不到一個英國男人願意代表那個大男人立場的!」

  有這種事?我握著電話驚異不已,這世界真的變了。倫敦可是另一個上海?

  錄音時間到了。我坐在法蘭克福的BBC錄音室,其他的人坐在倫敦BBC的總部。最終也沒找到一個「大男人」。出席的男性,傑夫,是倫敦《男性健康》雜誌的總編輯,英國人。製作人先放我朗讀《啊,上海男人!》的錄音讓他們聽,再請與會者對文章發表感想。我聽見叫傑夫的男人用標準的倫敦腔英語說:

  「我太吃驚了。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上海男人』!龍應台描寫的根本就是我嘛。我和女朋友同居好多年了,她是個記者,比我還忙。我什麼都做:買菜、燒飯、洗衣服——也洗她的衣服,當然洗她的內褲。我從來就沒覺得這是女人的事,她也認為天經地義,並不因此認為我是什麼特別的好男人。」

  「做『上海男人』我覺得很舒服,怎麼說呢?因為我沒有非做大男人不可的那種壓力,所以輕鬆多了。我事業可以失敗,我可以懶惰,可以不拼著命上進,可以不競爭,可以哭,可以軟弱,可以我行我素、自然瀟灑。做大男人,多累啊!」

  「看看周圍的朋友嘛,也都和我一樣什麼家事都做。我簡直不能想像那只是女人的事。做『上海男人』,挺好的,我喜歡。」

  節目終了,製作人讓我們聽一段錄音——她終於找到了一個非洲男人,用口音很重的英語說:

  「我不可能去煮飯拖地,那是女人的事。我要是去做那些事,會被其他的男人笑死,所有的女人也要瞧不起我,使我抬不起頭來。不不不,那我們可不是『上海男人』!」

  《啊,上海男人!》在BBC國際電臺上連續播了三次。

  我沒想到,《啊,上海男人!》會變成一篇「後設小說」,文章正文所描繪的現象是一個故事;不同文化、不同處境裡的讀者對文章的懸殊反應是另一個故事。究竟是我寫倒了,還是讀者讀倒了?為什麼讀者之間差異如此之大?《啊,上海男人!》是侮辱或是讚美,最根本的大概還在於我們心中原已深植的價值觀吧。

  不過,以後上海灘上若是多了英國女人,我倒不驚訝。

  (原載1997年8月14日《文匯報·筆會》,當時標題為《「我也是上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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