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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老闆跨窗出去了,夥計找著了幾張毯子,封住了寒風陣陣的玻璃門,又脫下自己的大衣,讓雪兒穿著,縮在酒吧後邊打盹去了。

  雪兒驚魂甫定,在暗淡的燈光下一看,程傑醉臥的地方,正是三年前她常坐在那兒等他的桌子下麵,不禁把冰冷的臉頰兒貼住程傑酡紅的臉。抱著他輕唱著:「睡覺吧,小寶寶……」那日本夥計既冷且倦,聽見這麼柔美的歌聲,倒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

  雪兒愈唱愈心酸,程傑一定有很大的痛苦,才會把酒亂喝一番,那不只是老張之死,他必有很多有口難言的心事。

  天亮了,程傑還是動也不動,雪兒看守了他一整夜,扛他的人來了,旅店的夥計指手劃腳地解釋了一番,咖啡室的老闆黑著臉孔,雪兒道:「一切損失由我們賠,對不起。」

  擾攘了一番,終於把程傑送回旅店。雪兒二十四小時沒吃過東西,一夜未睡,又飽受風寒,踏進了暖洋洋的旅店,身子一陣虛浮,雙膝一軟,幾乎昏了過去。

  她也不曉得誰在攙扶她,躺在榻榻米上,只記得有人喂她吃了點熱粥,蓋好被子,朦朦朧朧地指著程傑說:「請照顧他……」便力不從心地昏昏然睡倒了。

  休息一會兒,雪兒掙扎著張開眼睛,牽掛著程傑怎麼了。一張眼,卻發覺左手被人握著,側著身躺在她對面的,原來是程傑,他微笑著,沉厚的聲音低唱著:「睡覺吧,小寶寶……」

  唱不了兩句,「胡!」的一聲便嘔吐狼藉,雪兒連忙爬起身叫侍女進來,清理一塌糊塗的房間。程傑嚷著:「好辛苦。我要死了,以後也不喝酒了。」

  雪兒佯怒道:「誰叫你那麼頑皮,摸黑跑進去人家的地方偷酒吃了?」

  程傑頭痛得腦勺子好像裂成了十幾片,但還是強笑著:「對不起。」雪兒望望窗外:「噫,回來時才是黎明,怎麼天又黑了?」

  「姑娘,你沉睡了整天呐。」程傑說。

  「哼,怎麼醉你不死,冷你不死!」雪兒撒嬌地背轉了身。

  程傑一手支著頭,側躺在榻榻米上:「要是我醉死了、冷死了倒好,那麼你的煩惱便全沒有了。」

  雪兒轉過身來,看他斂容唏噓,不像在開玩笑:「傑,你有煩惱,不跟我說跟誰說呢?難道你以為我受不了、分擔不了?」

  「正是。」程傑癡癡地凝視著她,喃喃地說:「正是。」

  「是什麼?」雪兒亦癡癡地一手支著頭,癡癡地凝視著他。

  「我已經結了婚。」程傑誠懇地道:「但是我知道我最愛你,甚至在結婚的一天,我也瞞不過自己。」

  雪兒像冰雕般呆了,定睛地望著他,眼球向上一翻,支著頭的手一軟,昏了過去,程傑抱著她的上半身,捏捏她的人中,拍拍她蒼白的臉頰,雪兒老是不醒。

  一直支持著她的夢泡泡破了,加上日來的疲勞和風寒,她體內的氣力,一下子被抽空了,她本想支撐著,還是倒下去了。

  程傑急得忙叫醫生,醫生來了,程傑死命抱住昏迷的雪兒,旅店老闆也來了,用日語咕嚕咕嚕地解說了一番,醫生示意程傑把雪兒放下,程傑有如把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付託在醫生手中。

  醫生檢驗了雪兒一會兒,替她紮了一針:「沒大礙,一時虛脫,需要休息。」

  醫生對程傑說:「還有你。」程傑道:「我沒有病。」老闆慈祥地拍拍他的背,叫他聽話。醫生亦替他紮了一針,給了他一些藥丸。

  程傑對醫生說:「她不醒來你不可以走。」

  旅店老闆用日語對醫生說:「一雙大猢猻!」,醫生會意他說:「你們別再往外邊亂跑,不然兩個都會生病,回不了媽媽家啦。」

  雪兒悠悠醒轉,張眼只看見醫生和老闆的四片嘴,驚悸地叫了一聲:「啊,媽媽,我怕!」

  程傑一把將她擁在懷裡:「雪兒,我在,別怕,別怕。」老闆和醫生啼笑皆非地出去了。留在室內的一片哀傷,只有室內的兩個年輕人明白。

  「雪兒!」程傑吻著她的臉頰,雪兒「噗嘿」地笑了,雙目仍然呆滯。

  「雪兒,你聽見我說話嗎?」程傑擔心她仍然神志不清。

  「傑,不要再說話。」雪兒淡淡地說。

  「不,我得告訴你,」程傑道:「我要了個數次為我舍生的女子,要不是她連性命都豁出,我早已死掉,再見你不著了。」

  「好偉大,我向她致敬,但不要告訴我她是誰,她在我生命中並不存在。」雪兒冷冷地道。

  「雪兒,要是我不親口對你說,我還算是男子漢嗎?我不要你從別人口中知道。」程傑道。

  「她知道有我這個人嗎?」雪兒輕描淡寫地問。

  「她知道,我去巴黎見你她都知道,她是黯然退出讓我去的。」程傑嘗試著解釋:「我欠她太多。」

  「哦?那你真是知恩圖報。」雪兒倔強地忍著不哭:「很可愛的女孩子吧?」

  「雪兒,她不像你般堅強,沒有了我,她便活不下去。」程傑覺得自己愈說愈糟糕:「雪兒,等我。」

  雪兒緩緩地站起來,脫下兩天沒換過的衣服,拿件浴袍穿上了:「我去泡個溫泉浴……把我這身體,洗得……好潔淨好潔淨。」

  雪兒忍噎著走出去了。

  溫泉池裡的水好燙好燙,燙得雪兒有被泡熟了的感覺。騰騰的蒸汽令她頭昏腦脹。她爬出池邊,眼前一黑,昏暈了一陣,醒來了,她喘著氣用肥皂渾身上下地用力塗擦,跟著用冷水在池邊潑淋掉肥皂,倚在瓷磚上發呆。

  「次序倒轉了,雪兒。」她軟弱地對自己說:「對,洗乾淨了,再下去泡。」她神志半清醒地再度浸入熱騰騰的溫泉池裡,四周都在旋轉,耳朵仿佛被風掃過,跟著她便看不見任何東西,聽不到任何聲音。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雪兒覺得自己被拉上去,躺在冷冷的瓷磚上,有人用冷水淋著她的臉。

  「昏掉了,昏掉了,泡得太久啦!」兩個恰巧進浴池,看見雪兒暈在池裡的日本婦人手忙腳亂地把她拖出池邊,用冷水拍打著她的臉。

  雪兒渾身發軟地躺在瓷磚地上,漸漸醒來。那兩個日本婦人見她醒來了,像解釋什麼似地指著溫泉池,雪兒聽不懂,只能微弱地說:「謝謝!」

  其中一個日本婦人按著她的身子,示意她多躺一會兒,另一個跑出去把侍女喚來,讓侍女替雪兒擦乾了身子和頭髮,幫她穿上浴袍,扶著她慢慢走回房間。

  到了十六號房門口,雪兒表示無礙,叫侍女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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