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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程先生不要再運毒了,和子謝謝你」的遺言在他耳邊響起。和子顯然是受他們要脅著,在無法可施的情況下,向他做死諫。

  程傑悲痛無限,他知道時間無多,吻了吻和子的前額,急急穿上衣服,輕輕推開窗戶,往後面的走火梯爬下去,沒命價地跑出了後巷。

  他實在不知道何去何從,走出了大街,他不敢截計程車,只上了部經過的巴士,漫無目的地坐著。

  到終站了,搭客都下車了,他亦只好下車,怕坐得久,引起別人疑竇。

  然而到哪裡去好呢?

  程傑又走了幾個街口,有若喪家之犬,見到另一部巴士,他又坐上去了。

  他的頭腦開始冷靜,他沒殺過人,海關亦沒懷疑他運毒入境,他怕什麼?但是,到哪裡去才好呢?

  巴士經過了不少地方,程傑從未到過三藩市,他只在別的海員口中聽說過唐人埠、日本埠,他想他剛才交毒品的地方是日本埠,他要避開那個地方。

  在明信片上,他也見過金門橋、金門公園和那些聽說會叮叮噹當響的電車。

  他口袋裡有一大疊美鈔,但是他不曉得應該到哪兒去。

  巴士繼續走,他看見好多好多樹,想來那便是金門公園。他需要找個地方靜下來想一想,於是便下了車。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和子的屍體不斷襲擊他的心頭,他想殺人,他想逃命,矛盾纏在一堆。

  走呀走的,公園似乎走不完,天氣冷,沒多少人。程傑乾脆坐在樹下,坐了半晌,居然看見一雙東方籍男女在不遠處走過,女的高挑漂亮,男的亦長得很帥,兩人親親熱熱的,滿臉春風。

  在那雙男女後面十八尺左右,有個矮小的東方籍少女跟著,一雙眼睛沒離開過那俊男的背影,她的步調沒那麼大,只在密密腳的跟著,程傑覺得好生奇怪。

  那矮小的女郎全神貫注地跟著,沒留心地下一堆枯枝,啪的一聲摔倒了。那一聲驚動了前面的一雙情侶,兩個一同回過頭來,那男的向跌得趴在地上的瘦小女郎走去,那瘦小的女郎抬頭凝視著他,顯然他們是認識的。

  程傑還以為他打算扶她起來,料不到那俊男停在三尺之外用英語不客氣地說:「希素,別再跟著我們!」

  那高挑漂亮的女子仍站在十尺之外,動也沒動,只交疊著雙手,對那俊男說:「羅拔,別理她,她神經不正常。」

  趴在地上的瘦小女郎眼中充滿妒意地望了那美麗的女郎一眼,那美女向俊男招招手,他便掉頭而去。不理會趴在地上的女子,繼續跟美女摟著走。

  程傑不禁起了惻隱之心,走過去把那瘦小女郎扶起來。那女郎咬著下唇,程傑好奇地問:「你們是認識的?」

  那瘦小的女郎點點頭:「那是我的姐姐。她很漂亮吧?」

  程傑覺得很奇怪,她這姐姐對她比對下人還不如,她為什麼苦苦地跟著?他看得出她對那男的有情意,但他對她亦似乎十分不耐煩,她跌得趴在地上,兩個人都忍心得不顧而去。

  程傑沒回答她的話,只細看她的臉孔,瘦瘦的瓜子臉,略為窄一點,圓圓眼睛亦太小一點,像兩顆鈕扣般扣在眉下,鼻子微微往上翹,細小的鼻孔大露了一點,嘴巴並不闊,但嘴唇卻厚度和闊度幾乎一樣,怎麼看也說不上是張動人的臉孔,她的姐姐實在比她漂亮太多了。

  「嗯,你叫做希素?」程傑問:「你是中國人嗎?」她點點頭:「我十歲便整家移民到美國來了。嘿,每當別人贊我姐姐漂亮的時候,一看見我,總是不好意思地補上一句:希素念書很好,很能幹。」

  程傑拈起根枯枝微笑著:「想來你一定很能幹,那也是種讚美啊。」

  希素搖搖頭:「我寧願漂亮,能幹有什麼用?好的東西不是先給我的姐姐,便是讓她搶去了。」

  程傑心想,誰見了她的貌美姐姐,都免不了什麼都先給她了。那叫做羅拔的俊男,也許是她姐姐從她手中搶去的吧,大概還不費吹灰之力呢。

  一陣寒風刮過來,黃葉紛紛落下,程傑想起在天涯他處的雪兒,有禁不住的孤寂與感傷。希素見他出神地看著葉子片片飄下,衣衫單薄,滿懷心事似的,伸手接住幾片落葉,似乎連寒冷也感覺不到。

  「你不冷嗎?」希素見他的襯衫外邊只套了件薄薄的羊毛外套:「太冷了,別坐在這兒。」

  「我沒有地方可去。」程傑平日根本不會對希素這麼平凡的女子有興趣,但現在於然一身流落異鄉,他倒想她多陪他一陣:「有沒有暖點的地方,我們喝杯咖啡?」

  「我們?我和你?」希素有點受寵若驚,從來沒有男人向她吊膀子的,何況,眼前這個是那麼的英俊。

  「我不認得路。」程傑無奈地又向她笑笑。

  「你從哪兒來的?」希素狐疑地問。

  「總之不是從這兒來的,要是你害怕,便不用陪我喝咖啡。」程傑說。

  希素這輩子也沒碰見過什麼男人請她喝咖啡,面對著這個謎一樣的青年,她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但想想,有位美男子陪伴在身邊,也可以威風一下。

  她想起她姐姐和羅拔常去的地方,眨著她的小豆豆眼睛對程傑說:「北海灘那邊有間專門賣愛爾蘭咖啡的店子,喝了包管你渾身發熱。」

  「去海灘?」程傑說:「公園已經夠冷了,還去海灘?」

  「不。」希素不禁笑了,「那只是那區的名字,也是那些叮叮噹當的電車的終站,其實並不是海灘。」

  「好啊,你帶路。」程傑說。

  「你能喝酒嗎?」希素問。

  「你不是說去喝愛爾蘭咖啡嗎?」程傑奇怪地問。

  「愛爾蘭咖啡裡面有酒的,怕你醉。」希素說:「你真的不是這兒的人。」

  「你倒不要醉,醉了我不曉得送你回家,我告訴過你我不認得路。」程傑打趣地說。

  希素奇怪地望著他:「你到三藩市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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