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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2)


  那些碩大無朋的蟑螂們,志在報仇洩恨,忽然散開,留下一些不規則的空間,讓丁普在八陣圖式的環境中,拼力奔跑,尋找出路。

  找不到出路,只在蟑螂與蟑螂之間無望地奔跑,奔跑,奔跑……

  渾身出汗,使他產生浸在水中的感覺。但是,他沒有浸在水中。他只是在一個恐怖的境界中奔跑。……極度的恐慌,幾乎將他的理性奪去。他聽到震耳欲聾的吼聲,必須用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抬頭觀看,才知道吼聲發自蟑螂。蟑螂怎會發出這樣巨大的聲音?他不解。他已恐慌到了極點,如同瘋子一般,拼命奔跑,嘶聲呐喊。

  蟑螂不可能有這種恐怖的形態。出現在他面前的蟑螂,幾乎變成一群原始動物了,大得可怕,充滿侵略意味。

  在這種情形下,蟑螂們想弄死丁普,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它們不願這樣做。它們要戲弄丁普,不願意讓他死得太早。

  處在這些巨大的蟑螂堆中,丁普覺得自己非常渺小。這種感覺,也許正是蟑螂在現實生活中見到人類所產生的感覺。

  一切都調換了位置。他的權力已消失,再也不能用蒼蠅拍或拖鞋去擊斃任何一隻蟑螂。相反的,任何一隻蟑螂都可以輕易將他擊斃。

  蟑螂與人類並無二致,當它們掌握權力時,也會濫用,只是它們採取的方式更狠:要對方在極度的痛苦中認識權力的可怕。

  丁普已徹底瞭解弱者的痛苦,處在這種環境裡,得不到任何幫助。

  處在這種境界裡,只有一個願望:早些死去。他已失去一切,也不能要求什麼。死,乃是唯一的道路。但是,蟑螂們不肯讓他死。蟑螂們似乎存心將它們的快樂建築在丁普的痛苦上,虐待他、迫害他、戲弄他。丁普雖已精疲力竭,仍不能不在極度的驚惶中奔跑,奔跑,無休止地奔跑……

  蟑螂們的吼聲,猶如驚浪駭濤在怒海中澎湃不已。這個是海,蟑螂也不能發出吼聲。問題是,丁普竟走進這樣一個不可能的境界。

  他從未這樣恐懼過。恐懼已奪去他的生之意志。渾身熱辣辣的,內臟好像在燃燒。他以為自己病了。

  「讓我死!」

  他喊出這樣一句話。

  喊出的聲音竟是如此的微弱。

  站定,呼吸短促。出現在面前的,仍是成千成萬碩大無朋的蟑螂。他想死,只是找不到方法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他身上有一把小刀子,甚至是一塊很薄很薄的刀片,他就無須繼續接受痛苦了。他身上連一支小針也沒有。

  側著頭,將蟑螂的腹部當作牆,拼命撞去,以為這樣就可以獲得解脫,結果依舊沒有死成。

  死亡,在這個時候,已變成最寶貴的東西。丁普不要生命,卻得不到死亡。

  他從來沒有這樣需要過死亡,仿佛死亡已成為「最終目的」。

  起先,他以為他的仇敵就是蟑螂,現在他知道這想法並不正確。他的敵人是他自己。只要有辦法消滅自己,就可以將他的敵人擊倒。

  處在蟑螂的包圍中,比掉入深淵更可怕。他有勇氣接受死亡,卻沒有勇氣繼續生存。

  在無可奈何中,又狂叫了一聲。

  有人搖動他的肩膀,他醒了。

  「你怎麼啦?」他的妻子問。

  神志仍未清醒,他仍不相信已從極度恐怖的境界中回到現實。

  「怎麼啦?你剛才在夢中呐喊。」

  丁太太伸手扭亮床頭幾上的檯燈,燈光猶如長針,刺得丁普睜不開眼。丁普已醒,只因眼睛不能適應強烈的光芒,必須用手去遮擋燈光的侵襲。

  雖已回到現實,仍不能克服內心的恐懼。

  「做了噩夢?」丁太太問。

  這是熟悉的聲音。唯其熟悉,才會產生鎮定作用。丁普偏過臉去,對睡在旁邊的妻子投以疑慮的凝視。他仍有疑慮,不相信已回到現實。那些巨大的蟑螂已不見,憑藉燈光,再一次見到了這個溫暖的家,以及那些熟悉的東西。

  「我做了一場噩夢。」他說。

  「夢見什麼?」丁太太問。

  丁普沒有勇氣將夢中情景講出,只好撒謊,說在夢中跌入深淵。丁太太笑了。丁普伸出手去,將床頭幾上的勞力士手錶拿過來,定睛細看:三點半。

  「快睡吧,別胡思亂想。」丁太太說。

  檯燈扭熄。丁太太一合眼,就睡著。丁普老是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不是一個膽怯者。想著剛才那場噩夢,猶有餘悸。他知道這種恐懼心理是荒謬的;荒謬的恐懼心理卻像繩索一般,捆綁著他,使他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展現在眼前的,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他討厭蟑螂。他的思慮機構忽然出現一些可怕的畫面,這些畫面清楚得像電影的大特寫。好幾次,他要轉移思路,但控制力已失。他不自覺地喊了一聲。丁太太從睡夢中驚醒,伸出手去扭亮電燈:

  「怎麼啦?」

  丁普不答。

  「又做噩夢?」他的妻子問。

  丁普搖搖頭,呼吸失去應有的均勻,額角有汗珠排出。

  「不舒服?」丁太太問。

  「沒有什麼。」他答。

  「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快睡吧。你心裡的恐慌沒有消除,亮著電燈,也許會好些。」

  亮著電燈,情形好得多。他已十分疲憊,過不了五分鐘就睡著了。睡著後,又做了一些混亂的夢。這一次的夢,給他的困擾並不大。醒來,雨已停。天色依舊陰霾,窗外吹進來的風,相當涼。丁普一骨碌翻身下床,覺得頭重腳輕。這是醉後常有的現象。不過,昨晚沒有喝過酒。當他洗臉時,他見到另一隻蟑螂在淺藍色的瓷磚上走來走去。想起昨夜那場噩夢,高高舉起拖鞋,對準蟑螂重重一擊。

  蟑螂被壓得扁扁的。貼在瓷磚上。丁普舒口氣,撕下廁紙,將瓷磚上的蟑螂屍體抹去。

  他殺死一隻蟑螂。對於他,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對於別人,這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現在,他在現實生活中殺戮一個生命。蟑螂的存在,與人類共一個天地,不會沒有意義。

  「如果這個世界根本沒有蟑螂的話,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人,一定會獲得更多的清靜。」他想。

  站在蟑螂的立場,如果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人類的話,生活在這個世界裡,該是多麼的美好。對於它們,人類是最可怕的動物。

  吃早餐時,丁太太問:

  「昨天晚上,你究竟夢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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