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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2)


  這燈光從木窗的罅隙間射出來。(在黑暗中,一盞昏黃不明的油燈也能控制一切,他想。)雪仍在勁風中飄落,使他不得不用左手拍去右肩的雪片,然後用右手拍去左肩的雪片。醉意未消,仍能記得他的妻子此刻正坐在油燈旁邊等他回去吃飯。他見到了那條小溪,溪中的幾塊墊腳石是他親手放的。如果是別人,在雪夜踏過墊腳石,即使不喝酒,也會跌倒。他沒有。

  「我回來啦!」他嚷。木門啟開。他的妻子疾步走出來,屋裡的燈光,在風中震顫不已。自從孩子死去後,這個女人就不再發笑。當她攙扶丈夫通過樹枝編成的柵門時,不說一句話。進入屋裡,使勁將風雪關在門外,舒口氣,雙瞳依舊是呆定的。她臉上的表情一直好像在哭,只是淚水總不掉落來。「這是除夕,我為你煮了一鍋飯。」語調是如此之低,顯示她的健康情形正在迅速衰退。

  火盆裡燒的是潮濕的樹枝,青色的煙靄彌漫在這狹小的茅屋裡,熏得他猛烈咳嗆,脖頸有血管凸起。

  北風壓木窗,閣閣閣,閣閣閣,仿佛有人冒雪而來,蜷曲手指輕敲窗板。

  爐灰被門縫中擠進來的北風吹起。那半明不滅的油盞,陰沉沉的,使泥牆塗了一層陰慘的淡黃。泥牆很薄,令人獲得一種感覺:用力打一拳,就會出現一個洞。可是在這些薄薄的泥牆上,居然掛著幾副屏條與對聯。都是他自己的手跡,並非用作裝飾,而是隨時準備拿進城去換錢的——當他想喝酒的時候。

  油燈的光芒,雖微弱,卻跳躍不已,投在牆上的物影,有如一群幽靈。當他的視線落在這些物影上時,回憶使他得到難忍的痛苦。想起豪華門庭的笑聲與喧嘩,有點怫鬱,咽了幾口唾沫,始終無法壓下煩躁。痛苦的回憶像一件未擰乾的濕衣緊裹著他,難受得很。平時,回到家裡,總會對他的妻子嘮嘮叨叨講述城裡遇到的人與事。今晚,連講話的心情也沒有。坐在床沿,怔怔望著那些震顫似幽靈的影子,被過去的歡樂纏繞得心亂,只想呐喊。他的性情一向溫和,常常以此自傲,偶爾也會失去理性的控制,多數因為想起了往事。

  大聲呐喊在他既無必要,歎口氣多少也可排除內心的鬱悶。不提往事,反而幫助了痛苦的成長。這些日子,借錢買酒的次數已增多。避居郊外也不能擺脫世事的牽纏。那無時無刻不在冀求的東西,使他困惑。有時候,喝了點酒,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搶回失去的快樂。「吃吧。」聲音來自右方,轉過臉去觀看,他的妻子沒精打采地坐在那只粗糙的小方桌邊,低著頭,像倦極欲睡的貓。

  桌面上的幾碗飯菜有熱氣冒升。這是年夜飯。坐在桌邊,他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去年的除夕也落雪,他想。去年的除夕,也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飯。去年的除夕,孩子還沒有死。)他將剛拿起的筷子又放下。歎口氣,走去躺在床上。他的妻子望著他。

  火盆裡有一條潮濕的樹枝,發散太多的青煙。他咳了。咳得最厲害時,喉嚨發出沙嗄的聲音。他的妻子將潮濕的樹枝抽去,這間茅屋才被寧靜佔領。寧靜。落針可聞。雪落在屋頂上,原不會發出什麼聲音。此刻,他卻聽到了沙沙的雪聲。這地方的寧靜,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可怕。(那種結局太悲慘,他想。)每一次想到那結局時,心煩意亂。(那種結局太悲慘。)他的手,下意識地捉揉著那條長長的辮子。那辮子,像繩索般纏繞著他的脖頸。他想到死亡。當他想到死亡時,連青山不改的說法也失去可靠性。驟然間,生命似已離他而去。這種感覺不易找到解釋;不過,每一次產生這種感覺,心中的愁悶就會減去不少。他渴望再喝幾杯酒,讓酒液加濃朦朧恍惚的意識。忽聞一聲嘆息,神志恢復清醒,不管怎樣裝作沒有聽見,心境依舊沉重。他不敢多看妻子一眼。這個可憐的女人早已懂得怎樣接受命運的安排;從不埋怨;終究瘦了。她的臉色是如此的難看,顯示她不再是一個健康的人。

  「不能有這樣的結局!」

  聲音有如刀子劃破沉寂,使這個痛苦的女人嚇了一跳。她沒有開口詢問,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句話。

  一滴雪水從上邊掉落在他的額上。額角的皺紋很淺,因為他是一個胖子。那雪水留在額角,冷冷的,使他又打了一個寒噤。翻身下床,有意無意用眼搜索,牆角有一隻死老鼠。這地方,可以吃的東西實在太少。

  「不能有這樣的結局!」他說。

  木架上有一疊文稿。抽出底下的一部分,投入火盆,熊熊的火舌亂舐空間。他烤手取暖。他將思想燒掉。他將感情燒掉。他將眼淚燒掉。他將哀愁燒掉。他笑。這笑容並不代表歡樂。他的妻子將文稿從他手中奪過去;他將文稿從妻子手中奪過來。「為什麼?」她問。他將她推倒在地。這個題材只有在他筆底下才能獲得生命。現在,他將這個生命殺戮了。「不能有這樣的結局!」他笑。但笑聲不能阻止北風的來侵。門與窗再一次閣閣閣、閣閣閣地響起來。

  這是除夕,久久聽不到一聲爆竹。當他停止發笑時,乜斜著眼珠子對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妻子望了一下。她很瘦,眼睛無神,好像剛起床的病人。從她的眼睛裡,他見到自己。他不認識自己。覺得冷,渴望喝杯酒。有了這樣的想念,再也不能保持心境的平和。雖然沒有充分的理由,也想罵她幾句。這些日子,當他情緒惡劣時,就會將她視作出氣筒,將所有的痛苦與憤怒宣洩在她的身上。她能夠忍受這樣的委屈,只是不肯流淚。她忘記怎樣流淚,也忘記怎樣發笑。當她將飯菜端到後邊去時,只不過歎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好像樹上的枯葉被北風吹落在地上。(明天是元旦,他想。明天沒有人買畫。)縱目觀看,沒有一點新的東西。他們的窗子是木板的,無須糊裱。

  但是,不貼春聯,不懸門神,就不像過年。他的視線落在那只死老鼠身上。那只死老鼠忽然像墨汁浸在清水中,溶化了。(奇怪,這幾天老是覺得頭昏腦漲,不知道什麼緣故。)用手指擦亮眼睛,意識清醒了。他手裡仍有一疊文稿,一頁繼一頁投入火盆,看火舌怎樣跳舞。那不幸的結局被火焚去時,他產生釋然的感覺。(沒有糖瓜水果,沒有糕點水餃,都不成問題。沒有酒喝,就完全不是這個味道了。應該設法弄些酒來。)繼續將文稿一頁又一頁投入火盆,盆火映得他的面孔通紅。當他失去耐心時,他將剩下的文稿全都投入盆內。起先,火盆仿佛被這過重的負擔壓熄了,沒有火焰,只有青煙往上升。稍過些時,刺鼻的青煙轉變為滾滾的濃煙,雖濃,卻常常被熊熊的火焰劃破。火焰企圖突破濃煙的重圍,火與煙進入交戰狀態。他的妻子一邊咳一邊疾步走出來,火焰占了上風,像螺旋般地往上卷,往上卷,往上卷……他笑了。他的妻子用手掌掩在嘴前,咳得連氣也透不轉。濃煙消散。火焰像一朵盛開的花。他縱聲大笑。火焰逐漸轉小,像不敢窮追的勝利者帶著驕傲撤退。

  黑色的灰燼到處飛舞。他的妻子不清不楚講了兩句。他在狂笑。眼前突然出現一陣昏黑,什麼東西都不存在了。「醒醒!醒醒!」——當他蘇醒時,尖銳的喚聲有點刺耳。(這是怎麼一回事?在城裡的時候只喝了幾杯酒,絕對不會醉成這樣子。)他的妻子對他說:「你一定餓了,我去將飯菜燒熱。」他搖搖頭,說是不想吃飯,只想喝酒。又有一滴雪水掉落在他的臉上。(明天是元旦。明天沒有人買畫。今晚城裡可熱鬧了,兜喜神方的人並不是個個避債的。)望望泥壁上掛著的屏條與對聯,不自覺地歎口氣。(這些字畫都賣不出去。想賺錢,還得趕幾幅。)翻身下床,使他的妻子更加擔憂。「你不舒服,應該多休息。」她說。但作畫的興趣已激起。「我還要進城。」「什麼時候?」「今晚。」「外邊在落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黑夜進城很危險,絆跌在地,有可能會受傷。

  再說,你剛才已暈厥過一次,萬一在雪地暈倒,一定會凍死!」他倔強地將白紙鋪在桌面,拿起畫筆。(明天是元旦。明天沒有人買畫。)將鬱結表達在白紙上,每一筆代表一個新希望。對於他,畫就是酒。當他作畫時依稀見到許多酒壺與酒杯。然後他的視線模糊了,一些好像見過的東西,忽然亂得一團糟。搖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思念驀地消失,一若山風吹散濃霧。他笑了。用筆蘸了墨,將他的感情寫在白紙上。然後他的視線又模糊了。

  這一次,有如向空間尋找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他固執地要實現一個願望,必須保持理智清醒。當他畫成那幅畫時,仿佛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手臂往桌面一壓,半邊臉孔枕在手臂下。他是一個胖子,血壓太高。在追尋存在的價值時,跌入永恆。他已離開人世,像倦鳥悄然飛入樹林。他的妻子從後邊走出來,以為他睡著了。望望畫紙,原來畫的是一塊石頭,沒有題詩,未蓋圖章,左側下端署著三個字:曹雪芹。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寫成
  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九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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