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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沙凡拿著《星島晚報》朝天星碼頭走去時,見到「香港節」小亭已搭好。小亭的形式很特別,上尖下方,像金字塔;也像童軍露宿的營帳。這種特別的形式引起沙凡的好奇,使他必須走近去仔細端詳。他嗅到一陣刺鼻的油漆味,鼻子有點癢,想打噴嚏,打不出。

  小亭的四邊有圓窗,窗內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經驗告訴沙凡:這是派發「香港節」節目單與購買入場券的地方。不過小亭剛搭好,還沒有入場券出售。

  見到小亭圓門上的「香港節」標誌,沙凡低聲說了兩句給自己聽的話:「日子過得真快,又過了兩年了。」

  兩年前的「香港節」,好像是上星期剛舉行過似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他清楚記得上一屆「香港節」選舉「香港節小姐」時,有細雨,皇后像廣場擠得水泄不通。他擠在人群中,踮起腳跟,遠眺臺上的比賽,相當吃力。

  現在,在進入「行人隧道」之前,他發現噴水池邊有好幾個工人在勤奮地工作。那噴水池中搭成的表演台,上兩屆是「香港節」的心臟,這一屆不會是例外。

  隧道裡邊,牆上貼著「香港節」的招貼。雖然是十一月初,「香港節」已開始積極籌備。沙凡喜歡「香港節」。在過去的兩屆「香港節」中,他曾經有過不少快樂的時刻。

  走出隧道,有人遞了一張傳單給他。傳單上印著「無比的基督」五個字,深藍色的,發光。

  走出隧道,轉過臉去望望位於康樂大廈旁邊的馬會。康樂大廈是全港最高的建築物,有可能取代尖沙嘴火車站的鐘樓成為香港的標誌。沙凡對高樓大廈向無好感;因為香港已變成一座茂密的士敏土叢林。使他感到興趣的,卻是大廈旁邊的馬會。這馬會是平房,與背後的康樂大廈形成強烈的對比。馬季已開始,買一張小搖彩,即使中獎希望極微,也能藉此獲得美麗的幻想。

  向馬會買了一張小搖彩,繼續朝渡海小輪碼頭走去。

  一個年輕人,頭髮很長,戴眼鏡,遞一張傳單給他。傳單上面印著幾張照片:一張顯示「反貪污·捉葛柏公開集會」的情景;一張是葉錫恩議員參加集會;另一張則是與會者高舉的標語:「貪污者逍遙·無辜者受控」。

  沙凡將傳單塞入衣袋;從衣袋裡取出小錢袋。走到閘口,付出兩毫半,軋軋軋,通過旋轉器,進入碼頭。碼頭有太多的廣告。這些廣告,猶如電臺播送的廣告歌,不管他喜歡不喜歡,早已強迫他熟悉了。然後是雪糕檔。他是很喜歡吃雪糕的。即使就要吃晚飯了,還是買了一個雪糕筒。

  在渡輪上吃雪糕,多少有點稚氣。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對於他,只要能夠使自己快樂的事,決不考慮別人的看法。

  與大部分香港知識份子一樣,他也習慣在渡輪上閱讀報紙。不過,他是粗心的讀報者,除非有什麼特別使他感到興趣的新聞;否則,讀一下標題就算。中東的緊張局勢顯已和緩。梅爾夫人抵達華府。基辛格定下周訪阿拉伯國家。埃及通知聯合國準備談判交換戰俘。日本廁紙嚴重短缺。水門案錄音帶失去兩卷。光華挫流浪。員警薪金大幅度增加。四萬名低級公務員每月獲加薪五十元。韓德警司判監一年。……

  本埠新聞版的廣告太多,只有三則新聞。這三則新聞是:(一)渣華新屯四賊毀窗入屋,綁人後迫簽提款。(二)兩名持刀賊進入土瓜灣一住宅,刺傷主婦。(三)少婦深夜回家,遭箍頸黨搶去手袋。

  類似的新聞,每天都有,不能算是「新聞」。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任何一個香港人在港九任何一個地區隨時都會遇到劫匪。

  渡輪靠攏碼頭,跳板放下,沙凡擠在人群中,走出碼頭。到處是人。碼頭擠滿了人。巴士站擠滿了人。從九龍橋通往海運大廈的行人道上擠滿了人。沙凡走入海運大廈時,發現大廈裡邊也擠滿了人。香港是一座擁擠的城市。香港人像一籠田雞那樣擠在一起。許多人都不喜歡這座過分擁擠的城市。許多人卻一直在這座擁擠的城市裡生活。沙凡也不喜歡這座城市。它太擁擠,它有太多的高樓大廈,它是聲音的集中營,它的空氣被染汙了,它的街道上有太多的廢氣,它是「一處巨大貪污翻騰的地方」,它的治安太壞,它是一座經常發生搶劫案的城市。……許多人都走了。有的走去美國。有的走去加拿大。有的走去新加坡。有的走去菲律賓。有的走去英國。有的走去法國。有的甚至走去南太平洋。許多人都走了。沙凡不走。沙凡不喜歡這座城市,卻不走。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在這裡,他有職業。離開這裡,生活就無法維持。他必須繼續生活在這座到處發生搶劫案的城市裡。

  儘管到處發生搶劫案,還是有人將香港當作樂園的。沙凡的兩個朋友,昨天從泰國飛來香港,目的只有一個,享受這裡的安定。

  沙凡的朋友名叫韋劍標,十幾年前曾與沙凡同在一家公司工作。那時候,香港的治安比現在好得多,韋劍標卻走去曼谷發展了。十幾年的努力,使他在曼谷建立了穩固的經濟基礎。他的境況一天比一天好,在曼谷結婚之後,有時也會飛來香港度假。

  沙凡請他們在「翠園」吃飯。

  走入「翠園」,他見到韋劍標夫婦笑瞇瞇的坐在靠牆的小圓臺邊。

  不見面,已有兩三年。韋劍標的膚色比以前更黑,看起來,很像泰國人。他的妻子膚色很黑,看起來,也像泰國人。

  「對不起,我來遲了。」沙凡說。

  「不是你遲到,而是我們來得太早。」韋劍標說。

  點過菜,沙凡問,「打算在香港住幾天?」說著,打開煙盒,攤在韋太太面前,韋太太露了一個有禮貌的微笑,不吸。沙凡將煙盒攤在韋劍標面前,韋劍標取了一支。沙凡「搭」的一聲扭亮打火機,替韋劍標的香煙點上火;自己也點上一支。

  韋劍標吸口煙,將話語與煙靄一起吐出:「這一次,不是走來度假的。」

  「接洽商務?」沙凡問。

  韋劍標搖搖頭,放低聲音說了兩個字:「避難。」

  「避難?」

  「曼谷的緊張局勢不是已經緩和了?」

  「是的,目前已平靜。不過……」韋劍標說,「前些日子,曼谷的情況實在是非常恐怖的,抗議分子與員警的衝突,使每一個曼谷居民都感到恐慌。」

  「我在報紙上也看過有關曼谷大暴動的報導。」沙凡說。

  「報紙上的報導,無論怎樣翔實,也不能將當時的恐怖情景完全描述出來。我們是身歷其境的,對當時的情形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我曾經見到泰國軍隊開槍射擊示威分子,我曾經見到學生抬著一具抗議的屍體在街上行走,我曾經見到一個人在一座燃燒中的建築物裡被火焰燒死!」

  「現在,」沙凡說,「曼谷已恢復正常。」

  「不錯,曼谷已恢復正常;不過,同類的事件仍有可能發生。所以──」韋劍標說,「我們必須走來香港看看。情況許可的話,我們會考慮將事業重心移到這裡來。」

  「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沙凡說,「與東南亞其他地區比起來,香港應該算是相當安定的。中南半島方面,直到現在,戰火還沒有熄滅。印尼的排華意識仍濃,不久之前還發生過排華事件。至於馬來西亞,一九六九年在吉隆玻發生的種族戰爭,也非常恐怖。我有一個朋友,姓王,原是住在吉隆玻的,兩年前移居北美了。」

  「是的,」韋劍標說,「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香港是比較安定的。不過,將事業重心移到這裡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你原是在這裡居住的,對這裡的情形相當清楚,重建事業基礎,不會有什麼困難。」

  韋劍標露了一個並不代表喜悅的笑容,不再說什麼。夥計端菜來。沙凡舉杯邀韋氏夫婦共飲。韋劍標喜歡喝酒,喝了酒,講話特別多。他說:「我們已經到各處去兜過了,發現香港在各方面都有長足的進步。高樓大廈比我們上次來的時候更多。海底隧道已通車。港島海旁區的交通網也完成了。馬場增跑夜馬。香港節的歡樂氣氛已在港九每一個地區彌漫。……」

  「你們看到的,只是表面,」沙凡說。

  「大都市多數是罪惡的淵藪。」

  「香港的情形更糟,」沙凡說,「你是曾經在香港居住過的人,對十幾年前的香港不會不熟悉。十幾年前,香港的治安比現在好得多。那時候,任何人出街,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不會擔心遇劫;但是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搭乘電梯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電影院的廁所洗手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山區晨運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姻緣道上談情說愛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咖啡館喝咖啡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郊外遊山玩水時,有可能遇到劫匪。搭乘巴士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熱鬧的中區或熱鬧的旺角行走時,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可能遇到劫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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