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劉以鬯 > 對倒 | 上頁 下頁 |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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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上海女人在口沫橫飛地談論樓價。她們談話時聲音很大,別人也許聽不懂,淳于白卻聽得清清楚楚。甲女正在講述排隊買樓的經過。她說:「天沒有亮,我就去排隊了;排了幾個鐘頭,還是買不到。」乙女說,「我的姨媽,去年在灣仔買了五層新樓,每層兩三萬,現在每層漲到十幾萬。」丙女說,「樓價為什麼漲得這麼高?」甲女聳聳肩,「誰知道?」丁女說,「九龍有一個地方出售樓花,有人連面積與方向都沒有弄清楚,一下子買了十層。」乙女說,「香港真是一個古怪的地方,有些人什麼事情都不做,單靠炒樓,就可以得到最高的物質享受。」丁女說,「依我看來,炒樓比炒股票更容易發達。」甲女說,「對,你講得很對。炒樓比炒股票更容易發達。股票的風險比炒樓大,股票漲後會跌,跌後會漲;但是目前的樓宇只會漲,不會跌。」丙女說,「話雖如此,現在的樓價已經漲得很高了。港島半山區的樓宇,漲到幾十萬一層,即使普普通通的,也要二十萬以上。」甲女說,「樓價還會上漲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的問題,一直沒有徹底的解決。」甲女說,「樓價漲得越高,買樓的人越多!」…… 淳于白點上一支煙。 §十六 亞杏躺在床上,凝視天花板。樓下那家唱片公司已經播送過很多張唱片了。大部分是姚蘇蓉的唱片。「做了紅歌星之後,」她想,「不但每月可以賺一萬幾千,而且會有許多男人追求我。……許多男人。……許多像柯俊雄、像鄧光榮、像李小龍、像狄龍、像阿倫狄龍那樣英俊的男人追求我。……這些男人會送大鑽戒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大汽車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大洋樓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很多很多東西給我。……」 凝視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出現聚光燈的照明圈。在這個照明圈中,一個濃妝豔服的女人手裡拿著麥克風,在唱歌。這個女人長得很美。她的背後有幾個菲籍洋琴鬼在吹奏流行音樂。奏的是「郊道」。亞杏很喜歡「郊道」這首歌的調子,她也會唱。有時候,全層樓只剩她一個人,就會放開嗓子唱「郊道」。她的「郊道」唱得不錯。這個忽然出現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也唱得不錯。她有點好奇,仔細察看,原來那個拿著麥克風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 雖然從未有過醉的經驗,卻產生了醉的感覺。她是非常留連那種景象的,睜大眼睛,久久凝視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牆景忽然轉換了,一若舞臺上的轉景。那是一間佈置得非常現代化的臥房。這種臥房,只有在銀幕上才能見到。床很大,地板鋪著地毯,四壁糊著鮮紅奪目的糊牆紙,窗簾極美。所有傢俱都是北歐產品。那只梳粧檯的式樣很別致,梳粧檯上放著許多名貴的化妝品。她坐在化妝台前,細看鏡子裡的自己。鏡子裡,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男子。那男子站在她背後。 那男子長得很英俊,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那男子在笑。那男子在她耳邊說了一些甜得像蜜糖般的話語。那男子送她一隻大鑽戒。不知道怎麼一來,天花板上出現許多水銀燈,那是攝影場。剛搭好的佈景與現實鮮明地分成兩種境界:假的境界極具美感,真的反而雜亂無章。導演最忙碌。小工們則散在各處。攝影機前有兩個年輕人:男的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女的就是她。 「紅歌星的收入也許比電影明星更多;但是,電影明星卻比紅歌星更出風頭,」她想。「一部電影可以同時在十個地區公映,可以同時在一百家戲院公映。」 她見到十個自己。 她見到一百個自己。 天花板變成銀幕。她在銀幕上露齒而笑。她的笑容同時出現在十個地區,同時出現在一百家戲院的銀幕上。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數不清有多少眼睛凝視她的笑容。這時候,樓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了。她也會唱「今天不回家」。她覺得做一個電影明星比做一個歌星更出風頭。天花板上有許多畫報。天花板上有許多報紙。香港映畫。銀色世界。南國電影。嘉禾電影。星島畫報。四海週報。星島晚報。快報。銀燈。娛樂新聞。成報。明報。每一種畫報都以她的近影做封面。 母親走進臥房來拿剪刀,腳步聲使她突然驚醒。今晚吃飯時,將有一碗豆腐炒蝦。那些蝦,下鍋之前,必須用剪刀剪一下。 「什麼時候吃晚飯?」亞杏問。 「七點,」母親答。 「七點半,行不行?」 「為什麼?」 「我要去看電影。」 「五點半那一場?」 「是的,五點半那一場。」 §十七 淳于白昂起頭,將煙圈吐向天花板。他已吸去半支煙。當他吸煙時,他老是想著過去的事情。有些瑣事,全無重要性,早被壓在底下,此刻也會從回憶堆中鑽出,猶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腦子一瞬即逝。那些瑣事,諸如上海金城戲院公映費穆導演的「孔夫子」、貴陽酒樓吃娃娃魚、河池見到的舊式照相機、樂清搭乘帆船飄海、龍泉的浴室、坐黃包車從寧波到寧海……這些都是小事,可能幾年都不會想起;現在卻忽然從回憶堆中鑽了出來。人在孤獨時,總喜歡想想過去,將過去的事情當作畫片來欣賞。淳于白是個將回憶當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憶來推動。 他想起了第一次吸煙的情景。那時候,二十剛出頭,獨個兒從上海走去重慶參加一家報館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亂竄的石階上,一個綽號「老槍」的同事遞了一支「主力艦」給他,煙葉是用成都的粉紙卷的,叼在嘴上,嘴唇就會發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煙,嗆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同事說,「重慶多霧,應該吸些香煙。」 給記憶中的往事加些顏色,是這幾年常做的事。 鄰座一個食客已離去,留下一份報紙。淳于白閑著無聊,順手將那份報紙拿過來翻閱。電訊版大都是越戰新聞;港聞版大都是搶劫新聞。這些新聞已失去新鮮感,使淳于白只好將注意力轉在電影廣告上。當他見到鄰近一家電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他吩咐夥計埋單。 §十八 站在唱片公司門前,亞杏看到了許許多多唱片。每一張唱片紙套上印著歌者的彩色照片。亞杏很喜歡這些唱片;也很喜歡這些唱片的歌者。姚蘇蓉、鄧麗君、李亞萍、尤雅、冉肖玲、楊燕、金晶、貝蒂、鐘玲玲、鐘珍妮、徐小鳳、甄秀儀、潘秀瓊…… 凝視這些彩色照片時,亞杏忽然見到了自己。那是一張唱片的紙套,與別的唱片紙套排列在一起。那張唱片名叫「月兒像檸檬」。紙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星目朱唇,美到極點。仔細端詳,竟是她自己。這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卻見到了自己的照片。她一直喜歡唱「月兒像檸檬」。她覺得這首歌的歌詞很有趣。月亮像檸檬。一個像檸檬的月亮。這種意象,亞杏從未產生過。每一次抬頭望圓月,總覺得月亮像一盞大燈。 有了這首歌之後,她一再強迫自己將月亮與檸檬聯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最適宜唱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現在,在那些唱片堆中發現了一張由她唱出的唱片,又驚又喜,不自覺地跨入店內。站在櫃檯前,對自己的視覺全無懷疑。她伸出手去,將那張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澆頭,那是趙曉君唱的「月兒像檸檬」。紙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趙曉君,不是她。 「唱給你聽聽?」店員的話打斷她的思路。 她放下唱片,掉轉身,彷佛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穿過馬路,走向彌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會請我灌唱片的。」 突如其來的剎車聲,使她嚇了一跳。一輛汽車將一個婦人撞倒。 員警來了。 在汽車司機協助下,將受了傷的婦人抬到街角。這時候,婦人睜開眼來了。亞杏跟隨人潮走到街邊,見婦人已睜開眼睛,釋然舒口氣。 婦人仍在流血。員警拿了粉筆走入馬路中心,將車子的位置與車牌號碼寫在路面。員警做好這些工作後,司機將車子駛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車輛開始行駛了。交通恢復常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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