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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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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驚悸的心清消失後,亞杏邁開腳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圍作一團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間那根有如雨傘般的馬票杆。馬票,在風中飄呀飄的。那販賣馬票的中年男子仍在講述他目擊搶劫金鋪的情形。他的聲音很大。沒有人向他購買馬票。亞杏想:「中了馬票之後,買三層新樓;兩層在旺角區,一層在港島的半山區。我與阿媽住在港島;旺角的兩層交給阿爸收租。」──亞杏的父親是個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總要到深夜才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邊做什麼,連亞杏與她的母親也不知道。 走到那家被劫的金鋪門前,亞杏站定。許多人站在那裡觀看。金鋪的鐵閘拉下一半。亞杏看不到裡邊的情形,索性蹲下身子。雖然看到幾條大腿在移動,卻不知道那些人在裡邊做什麼。員警走來維持秩序。不許閑觀的人接近被劫的金鋪。閑觀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個人都將嗓子提得很高,企圖憑藉聲調去壓服別人。 在她前面,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用左臂圍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臂圈住男的腰部。 「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也要用這種姿態在街邊或公園或郊外行走,」她想。「到什麼地方去找男朋友?我為什麼交不到男朋友?樓下士多的夥計亞財常常對我笑,我不喜歡他。他的牙齒凹凹凸凸,長長短短,很難看。他有一隻酒糟鼻,很難看。他的太陽穴有一塊瘢疤,很難看。我要找的男朋友,必須像電影小生那樣英俊。」 走了一陣,她見到一個年輕男子,瘦瘦高高,長頭髮,穿了一條「真適意」牌牛仔褲,右手插在褲袋裡。褲子是藍色的。褲袋卻是紅方格的。亞杏盯著他觀看,再也不願將視線移到別處。那年輕男子用牙齒咬著一支細長的香煙。 亞杏走到他身邊,望望他。 他轉過臉來,望望亞杏。 使亞杏感到失望的是:這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年輕男子,不但沒有對她多看一眼,反而大踏步穿過馬路去了。亞杏望著他的背影,彷佛被人摑了一巴掌似的。她希望疾馳而來的軍車將他撞倒。 繼續沿著彌敦道走了一陣,忽然感到這種閒蕩並不能給她什麼樂趣,穿過馬路,拐入橫街,懷著重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橫街有太多的無牌小販,令人覺得這地方太亂。亞杏低著頭,好像有了什麼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實,那只是一種無由而生的惆悵。她仍在想著那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男子。她固執地認為年輕男子應該留長頭髮、應該穿「真適意」的牛仔褲、應該將右手塞在褲袋裡、應該用牙齒咬著香煙。她希望能夠嫁給這種男子。這樣想時,已走到距離家門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見到地上有一張照片。 §十一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發現額角的皺紋加深了;頭上的白髮增加了。那是一家服裝店,櫥窗的一邊以狹長的鏡子作為裝飾。淳于白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想起了年輕時的事情。 §十二 亞杏見到那張照片,不能沒有好奇。將照片拾了起來,定睛一瞧,心就撲通撲通一陣子亂跳。那是一張猥褻的照片。照片上的情形,是亞杏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這是邪惡的東西;帶回家去,除非不給父母見到;否則,一定會受到責駡。她想:「將它撕掉吧。」但是,她很好奇。對於她,那張照片是刺激的來源,多看一眼,心裡就會產生一種難於描摹的感覺。「何必撕掉?」她想,「將來結了婚,也要做這種事情的。」她將照片塞入手袋。走入大廈,搭乘電梯上樓。回到家,才知道母親在廚房裡。於是,拿了內衣內褲走入浴室,關上房門,仔細觀看那張照片,羞得滿面通紅,熱辣辣的。她脫去衣服,站在鏡前,睜大眼睛細看鏡子裡的自己。 §十三 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想起一些舊日的事情:公共租界周圍的烽火、三隻轟炸機飛臨黃浦江上轟炸「出雲號」的情景、四行孤軍、變成孤島的上海、孤島上的許多暗殺事件。然後太平洋戰爭突然爆發,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馳。 §十四 亞杏照鏡時,總覺得自己的臉型很美,值得驕傲。也許這是一種自私心理,只要有機會站在鏡前,總會將自己的美麗當作藝術品來欣賞。她不大理會別人對她的看法。 當她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時,覺得自己比陳寶珠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電影明星。 當她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時,覺得自己比姚蘇蓉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紅歌星。 她就是這樣一個少女,每次想到自己的將來,總被一些古怪的念頭追逐著,睜大眼睛做夢。在此之前,腦子裡的念頭雖然不切實際,卻是無邪的;現在,看過那張拾來的照片後,腦子裡忽然充滿骯髒的念頭。她想像一個「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人也在這間浴室裡。這間浴室裡,除了她與「那個男人」,沒有第三個人。這樣想時,一種擠迫感,彷佛四堵牆壁忽然擠攏來,一若武俠電影中的機關佈景。她的臉孔紅得像燒紅的鐵,皮膚的裡層起了一陣針刺的感覺,心跳加速,內心有火焰在燃燒。她做了一個完全得不到解釋的動作:將嘴唇印在鏡面上,與鏡子裡的自己接吻。 對於她,這是一種新鮮的刺激。第一次,她有了一個愛人。這個愛人竟是她自己。 不敢對鏡子裡的自己多看一眼,也不敢再看那張拾來的照片,彷佛舊時代的新娘那樣,縱有好奇,也沒有勇氣對從未見過面的新郎偷看一下。她忽然認真起來了,竭力轉換思路,認為應該想想陳寶珠與姚蘇蓉了。在她的心目中,陳寶珠與姚蘇蓉是兩個快樂的女人。 進入浴缸,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身體。這是以前很少有的動作,她只覺得女人面孔是最重要的。那張照片給她的印象太深,使她對自己的體態也有了好奇。她年紀很輕;臉上的稚氣尚未完全消失。對於她,這當然不是一個發現;可是,認真地注意自己的體態時,有點驚詫。 將肥皂擦在身上,原是一種機械的動作。當她用手掌摩擦皮膚上的肥皂時,將自己的手當作別人的手。 她希望這兩隻手是屬於「那個男人」的。那個「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人。 半個鐘頭之後,她躺在臥房裡,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她應該將那張照片擲出視窗的,卻沒有這樣做。她將它塞在那只小皮箱的底層。 樓下那家唱片公司,此刻正在播送姚蘇蓉的「愛你三百六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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