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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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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報紙都是用薄薄的土紙印的。報紙兩面的文字,因為紙張太薄,互相滲透過來,總是亂糟糟的。讀報人不但需要好的眼力,而且需要好的辨別力。 小龍坎的電影院只能容納一百多個觀眾。 重慶大學的校園。 漢渝公路上的貨車司機露出驕傲的微笑。 一架留聲機加上七八對男女等於聖誕舞會。 南溫泉的小學生向郵局集郵組購買紐約版貳圓郵票,購得中心倒印大變體,成為華郵大珍品之一。 重慶屋簷下。 盤尼西林的奇跡成為酒後茶餘的談話資料。傳說:一個患著重病的人,將鏡子放在他嘴前,鏡面也不會有水汽;但是,注射盤尼西林後,立刻有了起色,從鬼門關邊拉回來。 兩路口有人在舉行畫展。 戰火燒到獨山時,一部分居民打算搬去西康居住。 山城有太多的石級。 ……想著這些事情,淳于白不自覺地合上眼皮,睡著了。電視機未扭熄。那部國語電影仍在螢光幕繼續映下去。淳于白做了一場夢。 57 亞杏伸懶腰,打呵欠,應該用睡眠補償耗損的精力,卻不上床。她走去扭開電視機。螢光幕顯出映射時,才知道是一部國語電影。 不知道上半部的情節,當然不會對這部電影發生興趣。亞杏卻癡呆地坐在那裡,睜大眼睛望著螢光幕。那部國語電影的男主角很英俊,亞杏見到英俊的男人就高興。 雖然對那電影並不感到興趣,卻睜大眼睛望著螢光幕上的男主角。 「我已經與包租婆講好了。」 突如其來的話語,使亞杏吃了一驚。如果不是因為將精神集中在螢光幕上,這種驚詫是不會有的。當她辨出母親的聲音時,她問: 「什麼事情?」 「她答應明天帶你到觀塘去。」 「到觀塘去做什麼?」 「去見領班。」 「什麼領班?」 「電子工廠的領班。」 「做什麼?」 「包租婆答應介紹你到電子工廠做工。她說:電子工廠的待遇好,每年加薪四次。」 「我不去!」 「亞杏,物價天天在上漲,維持這個家,單靠我一個人,是不夠的。你要是不去做工,別說房租,連吃飯都成問題。」 亞杏悶聲不響,板著臉孔,氣鼓鼓的,神情像極了廟門口的金剛菩薩。她的視線落在螢光幕上,企圖借此使母親不再開口。母親對亞杏的態度非常不滿,圓睜雙目,怔怔地望了亞杏一陣,想責備她幾句,結果改用溫和的口氣問: 「為什麼不肯做工?」 「我沒有做過工廠!」亞杏聲似裂帛。 「這是用不著害怕的。」母親柔聲細氣。 「我不願意到工廠去做工!」 母親眼圈再一次發紅,卻又竭力遏止內心的激動。她必須設法喚醒亞杏的理智。 「我們一家只有三個人,你阿爸不做工,你也不做工,叫我一個人怎樣維持這個家?」她說。 亞杏霍地站起,走到床邊,解衣,上床。當她躺在床上時,電視機仍未扭熄。 58 沒有扭熄的電視機有嘈雜的配音傳出,但是這種聲音並沒有使淳于白感到困擾。他夢見了亞杏。 這是不合情理的。 但是,夢中情景多數不合情理。 他夢見自己坐在一個很優美的環境裡:有樹,樹上盛開著花朵,花很香。香氣使這個優美的環境益具神秘感。淳于白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只覺得它有點像公園。他坐在長凳上,亞杏也坐在凳上。 他們並排而坐,好像在電影院裡觀影。 淳于白並不認識亞杏,對她的印象也不深。幾個鐘頭之前,他們並排坐在一起看了一場電影。淳于白曾經不止一次轉過臉去端詳她的臉相,所得印象,很淡。亞杏雖然長得相當可愛,終究是一個少女。再說,憑藉銀幕上那點光的反射,是不大看得清楚的。淳于白對亞杏談不上好感與惡感。像淳于白這樣年紀的人,不應該對亞杏這樣的少女存有非分之想。事實上,當他在電影院裡端詳亞杏時,只有好奇,並無齷齪的念頭。但是現在,他竟在夢中見到她了。在夢中,他們並排坐在一起。他們嘁嘁喳喳談了許多話,使淳于白得到極大的喜悅。在狂喜中,淳于白將亞杏摟在懷中,吻她。那是一個長吻。當他鬆手時,發現亞杏是赤裸著身子的。那優美的環境沒有變。他們被十幾棵大樹包圍著。樹上有花:紅色的、粉紅色的、藍色的、紫色的、橙色的……花很香。香氣撲鼻。淳于白辨不出那香氣是花朵發散出來的,還是從亞杏身上發散出來的。 59 母親扭熄電視,亞杏已睡著。 亞杏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在一間沒有牆壁的臥房裡。這臥房的傢俱非常現代化,除了梳粧檯、衣櫃與沙發外,還有一隻大床。所有的傢俱都是粉紅色的。她與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沒有穿衣服。那英俊男子也沒有穿衣服。這種情形,與那張照片中的男女十分相似。那張照片是她從路旁拾到的。那張照片給她的印象很深。 悠揚的樂聲。 樂聲不知來自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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