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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徐訏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離開陸沉的「孤島」到自由區去。抵達龍泉,拿了父親的信去見浙江地方銀行董事長徐聖禪(桴)先生。聖禪先生介紹另一位徐先生與我相識,說他也是到內地去的,要我跟他同乘一輛便車(運載貨物的木炭車),路上可以得到照應。這位徐先生就是徐訏的父親,對康得有研究,也懂得一點治病的方法。在前往贛縣的途中,我背部生瘡,徐老先生為我敷藥。

  到了重慶,楊彥歧(易文)介紹我與徐訏相識。我說出這件事之後,徐訏與我一下子就熟得像多年老友了。從那時起,我與徐訏是常常見面的,有時在心心咖啡館喝茶,有時到新民報館去找姚蘇民談天,有時到國泰戲院去看話劇,逢到聖誕前夕之類的節日,還在兩路口鈕家開派對。那一個時期,徐訏在重慶一家銀行有個名義,好像是研究員,住在川鹽銀行的宿舍裡。他住的地方,是頂樓,面積很小,低低的屋樑上,用撳釘釘著兩三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他自己寫的新詩。

  在戰時的重慶,我曾為兩家報館編過副刊:一家是《國民公報》,一家是《掃蕩報》。當我為《國民公報》編副刊時,徐訏不但常有稿件交給我發表(譬如:他的《賭窟的花魂》曾在《孤島》一份雜誌發表,大後方讀者多數沒有讀過,我編《國民公報》副刊,他交給我重刊),還常常介紹中央大學學生的稿件給我。在我的記憶中,寫《現代作品論集》的公蘭穀那時也在中大念書。公蘭穀為我編的副刊寫稿,就是徐訏介紹的。

  我進入重慶《掃蕩報》時,工作是收聽廣播。《掃蕩副刊》由陸晶清編輯,徐訏的《風蕭蕭》在《掃蕩副刊》連載。

  抗日戰爭後期,徐訏以《掃蕩報》駐美特派員的名義到美國去。到了美國,從紐約寄來一封信,寫給我的哥哥與我,內容如後:

  同縝同繹 兄:

  到華盛頓會見周爾勳,收到你帶我之書兩本及一
  本油印稿,謝謝。周君福建人,態度冷淡,似很難成熟
  友,我問他可否帶點書給你,他說絕不可能,我也就算
  了。

  上次所譯的《猶太的彗星》是否譯好?
  托繹弟找的《煙圈》(《申報月刊》一九三四—一九
  三六年)及《阿拉伯海的女神》(《東文雜誌》一九三六一
  一九三八年)有否找到?
  此三文務懇先將中文儘快的用航空掛號寄我。專
  懇繹弟為我一抄寄來,叩頭叩頭。寄費請先墊,以後當
  用稿費撥還。
  最近(三月後)或有便人可帶一、書,我將選二、二
  本,交老曾,我希望一本給晶清,一本給《國民公報》。給
  晶清的萬望同繹親自送給她去。希望同繹肯埋頭翻譯
  一本。二、書用完後,謹贈繹弟。

  縝兄所約叢書事,一時實在無法,容徐圖之,我下
  半年工作計畫極緊張,如身體吃得消,一定可以過很充
  實的生活。我預備至少一年裡停止寫作,這當然是指創
  作而言。不知二位以為如何?

  我的地址:
  匆匆不一,余詳老曾信中,請一閱可也。此候
  近好
  徐訏頓首

  徐訏到美國去之後,過了一個時期,陸晶清到英國去了。《掃蕩報》副刊由我接編。

  勝利後,我從重慶回到上海,先在報情做事,後來決定創辦出版社。這時候,徐訏從美國回到上海了。我將計畫告訴他,請他將《風蕭蕭》交給我出版,他一口答應。他還建議將「懷正出版社」改為「懷正文化社」,使業務範圍廣大些。

  懷正文化社成立前,有許多籌備工作需要做。出版社二樓是職員宿舍,有空房,我請徐訏搬來居住。徐訏搬來後,介紹他的朋友袁同慶擔任發行組主任。

  徐訏交給「懷正」出版的作品,除《風蕭蕭》外,還有《三思樓月書》。《風蕭蕭》出版後,相當暢銷,不足一年(從一九四六年十月一日到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印了三版。《三思樓月書》最初的打算是:每月出版一種,有新集,也有舊作。新集有《阿拉伯海的女神》(徐訏第一本短篇創作集)與《煙圈》(徐訏第二本短篇創作集)等,舊作有《鬼戀》與《吉布賽的誘惑》等。這些作品出版後,銷路也不壞。那時候,徐訏心情很好,結識了一個女朋友,姓葛。當他剛從美國回來時,心境沉重,感情受到相當大的傷害。

  後來,我招待姚雪垠到出版社來居住。徐訏因為吃不慣出版社的伙食,不大住在社裡了。不過,他還是常常到出版社來的。因此,也常常見到雪垠。關於這件事,徐訏曾為文敘述,刊于《知識份子》第三十五期。

  徐訏還有一篇文章,題目叫做《魯迅先生的墨寶與良言》,也有一段文字提到「懷正」。他這樣寫:

  魯迅寫給我的這兩幅字,林語堂先生自然是見過
  的。那幅「金家香弄千輪鳴,楊華秋室無俗聲」的橫條,
  我想劉以鬯也許也會記得。那時以鬯與他的哥哥同縝
  辦杯正出版社,我在社中寄居過一陣,那幅字曾經在社
  中容廳裡掛過……

  相信這就是絲韋在《徐訏離人間世》一文中提到的「放在上海,可能早已經失落了」的那個條幅。

  懷正文化社原是有一些計畫的,諸如出版刊物與大型叢書之類,因為時局動盪,通貨惡性膨脹,這些計畫都無法實現。當出版社陷於半停頓狀態時,徐訏固然不大來了,雪垠也搬了出去。我自己則在徐州會戰時離滬來港,有意在香港設立懷正文化社。到了香港,因為客觀條件不夠,此意只好打消。

  上海易手後,徐訏設有離開。過了一個時期,他到香港來了。他將《風蕭蕭》與《三思樓月書》交給別家書局印行。

  一九五一年,星島日報有限公司出版《星島週報》,徐訏是該雜誌的編輯委員,我是執行編輯。徐訏在創刊號發表了兩首詩,《寧靜落寞》與《淚痕》。

  就在這一個時期,新加坡劉益之先生到香港來招兵買馬。劉益之邀請六個工作人員到獅城去參加《益世報》工作,徐訏與我都在被邀之列。徐訏比我早幾個月到新加坡去。我是六個人中最後一個離開香港的。我離港赴新時,徐訏離新回港。徐訏回港後,積極籌組創墾出版社。《益世報》(新加坡版)於一九五二年六月七日創刊,徐訏仍在香港,沒有參加該報的編輯工作。《益世報》出版了幾個月,因得不到讀者的支持而停刊。我在星馬住了五年,於一九五七年回港。回港後,每次與徐訏見面,總覺得他對辦報、辦雜誌的興趣依舊濃厚。

  徐訏辦《筆端》,是與李吉如、黃村生合作的。《筆端》是半月刊,創刊於一九六八年一月一日。徐訏曾寫信給我,要我為《筆端》寫稿,我寫了一篇《鏈》,刊在第三期。《筆端》編得相當好,只是銷數不多。

  《筆端》停刊後,文華出版社馮若行因為計畫出版一套文學叢書,要我介紹名家作品給他,我介紹徐訏與他見面。我們三人在北角雲華餐廳喝過幾次茶,徐訏答應將《三邊文學》(即《場邊文學》、《門邊文學》、《街邊文學》)交給文華出版。《三邊文學》排印時,徐訏、馮芝行與我曾討論過出版《七藝》月刊的計畫。這個計畫獲得黃泠的支持後,立即展開籌備工作。第一次籌備會假蘇浙同鄉會舉行,一切都很順利。第二次籌備會假於仁行(現已改名「太古行」)一間俱樂部舉行,參加者除我們三個外,尚有黃泠、何弢、董橋、孫家雯、林年同等人。討論雜誌的內容時,徐訏與林年同的意見未能一致,使大家擔心這樣的合作會產生不愉快的事情。有了這樣的擔憂,整個計畫隨之擱淺。至於那套文學叢書,雖然大部已排好,因為缺乏商業價值,也沒有付印。徐訏取回《三邊文學》,交上海印書館印行。馮若行另有高就,離開文華出版社。過些時日,徐訏組織英文筆會,我也參加過幾次聚餐。

  一九七五年底,忽然接到《七藝》月刊徵稿函,才知道《七藝》決定出版了。徐訏於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五日寫了一封信給我,問我在「一月底前可寫一篇給《六藝》月刊否?」他還說:「此刊想稍維持較高水準,不得不先由我們自己努力寫一點,您如可每期寫一篇短篇小說,則不但鼓勵自己,亦且是鼓勵朋儕之辦法……」接到這封信之後,我寫了一篇《評(科爾沁前史)》寄給他。他接到後,在覆信中說「這是一篇很結實的文章。」我以為《七藝》很快就會出版的,想不到徐訏卻在這時候到外地去了。徵稿函於幾個月之前發出,《七藝》卻遲遲未見出版。我因為替別人在《明報》補稿,一時忙不過來,就將《評(科爾沁前史)》改在《明報》發表。徐訏從外地回來,打電話給我,我告訴他這件事。他將排好的清樣交《七藝》編輯退回給我。

  之後,我與徐訏很少見面。兩個月前,快報鄺老總打電話給我,說徐訏病了,住律效治療養院。我立即偕同董橋前去探望。徐訏說他患的是肺病,需要住院接受兩個月的治療。他雖然咳得很厲害,董橋與我都相信現代醫藥會使他很快康復。可是,令人悲痛的事情竟在十月五日發生了,張翼飛在電話中告訴我:徐訏已于五日淩晨零時五分逝世,患的是肺癌。

  一九八〇年十月十二日

  (原載香港《明報月刊》第一五卷第—一期,一九八〇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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