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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靳以寫長篇


  前幾天,在一個宴會上遇見張同先生,談到章靳以,張先生說在重慶時曾為靳以編的副刊寫過不少文章。

  張先生的談話,使我想起約靳以寫長篇的往事。

  抗戰期間,靳以曾為《國民公報》編過副刊。

  趙燕聲在《當代作家小傳》中,說靳以「曾在戰時重慶的《國民新聞》編過副刊」,是不對的。

  戰時重慶並無《國民新聞》。

  葛琴選注:上海文化供應社出版的《散文選》中,說靳以「抗戰後……,兼任《新民報》副刊『文群』主編……」

  這句話,與事實也有出入。

  戰時重慶《新民報》並無「文群」副刊。「文群」是《國民公報》的副刊。

  靳以在重慶編《國民公報》副刊時,我還在上海讀書。

  我進入《國民公報》編副刊時,所以已離開該報。

  靳以為《國民公報》編的副刊,名叫「文群」。我為《國民公報》編的副刊,先叫「國語」;後改「國民副刊」。

  靳以在《國民公報》編過副刊;我也在《國民公報》編過副刊,因為工作的時期不同,不能算是同事。我沒有見過他。

  約靳以寫長篇,是抗戰勝利後的事。

  抗戰勝利後,我編的「和平副刊」正在連載王平陵的《歸舟返舊京》。這部小說,長達六十萬字。但在報紙連載時,王平陵並不打算寫那麼長的。小說在報上登至第四章時,平陵就寫信給我,說是寫到月底結束。

  重慶報紙的副刊編輯,在決定刊登一個長篇之前,必作審慎的考慮。好的長篇,像老舍的《四世同堂》,會刺激銷數上升。

  因此,接到平陵的來信後,我必須設法找一部優秀的長篇。

  在考慮這件事時,我想到靳以。

  靳以寫作態度嚴肅,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的長篇,必可使副刊生色。

  我將這個意思講給平陵聽;平陵認為這是明智的選擇。

  問題是:我不認識靳以。

  平陵跟他很熟。

  我不便貿然寫信給靳以,只好請平陵代約。

  平陵告訴我:過幾天會碰到他。我就將這件事托他去辦。

  過幾天,平陵寫了一封信給我。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同繹兄:

  因為前兩天為了「文協」開會,耽誤了時間,有苦說
  不出,真恨!
  此刻只好在家開夜車,決擬在十月底寫完,了結一
  件心願。
  前天遇及靳以兄,他允為兄趕長篇,請見即致函複
  旦訂好時間及交稿日期。
  現在先寄上第四章的一部分,約可供兩天之用。
  (印星期五、六。)我擬在三天之內,寫完第四章。我打算
  在星期五下午進城,和你打電話,約定時問會面。
  今天的稿件,是我的女兒送到中正路辦事處的。因
  為我如果來城,大好的寫作時間,又輕輕滑過了。

  專此,即頌
  文安
  弟王平陵上

  信尾還加上這麼幾句:

  我總想一下寄你三萬字,多登些,讓讀者感到滿
  足。一笑。

  知道靳以已答應為我趕長篇,我很興奮,立即寫了一封信給在北碚復旦大學教書的靳以,請他將小說的第一、二章儘快寄來。

  此外,我還寫信給平陵,向他道謝;同時請他再寫一封信給靳以,倡一催。

  信寄出後,過了十幾天,才接到靳以的覆信。靳以在信中這樣寫:

  以鬯先生:
  來信收到了,知先生主持副刊編務,一定能編得好
  的,我近來因為課務忙,在復旦之外,對河劇專還兼了
  一點課,又因為自己的父親故去,心中非常不愉快,一
  時沒有寫什麼,將來寫成的時候再行寄上。上次平陵見
  提起的長篇也是說將來有機會時寫,因為長篇對弟實
  在是一樁極艱巨的工作,所以一時還沒有寫的勇氣,這
  也只好有待將來了。平陵兄的快信也收到了,請在遇到
  的時候轉告一聲,我不再另外給他信了。匆複即頒
  編祺
  靳以十一月一日

  這封信,與我預期的結果,完全相反。

  平陵來信中寫得清清楚楚:靳以已答應為我趕寫長篇,怎會忽然變卦?

  我很失望。

  平陵從南岸黃桷椏進城來,打電話給我,約我見面。我將靳以的來信拿給他看,他感到意外。

  他要再寫信給靳以,請靳以實踐諾言。

  我反對。

  我的理由是:別的事情可以勉強,寫作絕對不能勉強。

  平陵口口聲聲說是靳以當面答應過的,不應該講過的話不算數。

  我說:靳以遭父喪,情緒必低落。請他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寫長篇,跡近虐待。

  靳以是個非常敬愛父母的人。只要是他的讀者,都知道。

  讀過「母親的安息」的人,都能體會到他失去母親後的悲痛。

  讀過「紀念我的亡母」的人,都能體會到他失去母親的哀傷。「遠天的冰雪」是獻給他的母親的。在這本書的序裡,他說:

  「……想是懂得愛自己的父母,才能懂得愛自己的友人;懂得愛別人,才能懂得愛更多的人。」

  他是一個「懂得愛自己的父母」的人;失去母親,一如他在那篇序中所說,使他產生「無所憑附」的感覺。痛失母親之後,他「依然太息」。所以,失去父親,當然會令他「心中非常不愉快」。

  抗戰爆發後不久,他曾在《烽火》第三期,發表過一篇小說,題名「失去爹媽的根子」;可是,到了抗戰勝利時,他卻變成「失去爹媽的靳以」了。

  靳以常在文章中提到他的父親。在「父親」中,他寫父愛。在「冷落」中,他說他的「父親是一個無神論者」。在「我的母親」中,他說他的父親曾經「度過多少困苦顛沛的時日」。在「醫生」中,他說他的父親「在XX住過二十年」……

  孫陵在「浮世小品」中說靳以的父親「曾在瀋陽交通銀行當經理」。又說「靳以弟兄,隨家庭在東北長大,與東北關係甚深。」

  靳以雖然多產,長篇小說卻寫得不多。在《我與文學》一書中,他寫了一篇「我的告白」。他說:「一直未曾寫過一篇較長的小說來,短的小說我是寫過一些的……」

  《我與文學》出版於一九三四年七月。換句話說,在一九三四年七月之前,他沒有寫過「較長的小說」。他的最早「較長的小說」是《秋花》,於一九三六年出版。此外,他還寫過一篇「較長的小說」《春草》與一篇很長的小說《前夕》。他曾經寫過許多短篇;但長篇的數量相當少。對於他,寫長篇確是「一樁極艱巨的工作」。

  唯其如此,我約他寫長篇時,他就一時沒有寫的勇氣了。

  靳以既不肯馬上為我撰寫長篇,我唯有請王平陵將他的《歸舟返舊京》寫得長些。《歸舟返舊京》以抗戰勝利後的陪都為題材,勝利後的陪都有不少事象可以寫進小說。這一點,王平陵也承認。

  這樣,《和平副刊》繼續連載《歸舟返舊京》。

  過了兩個月左右,我離渝赴滬。

  我抵滬後,曾為滬版編過一個時期副刊。那時候聽說勒以也從重慶到了上海,除了教書外,還在《大公報》編「星期文藝」。我沒有忘記靳以在信中說過的那一句:「將來寫成的時候再行寄上」;不過,我沒有設法跟他取得聯繫。

  王瑤在《中國新文學史稿》中說:靳以完成《前夕》之後,曾計畫續寫《大戰爭》。這部《大戰爭》是「寫抗戰期間的故事」的;但沒有完成。於此可見,寫長篇對靳以的確是一項艱巨的工作。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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