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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坐在街邊哭?


  員警問老太婆:「為什麼坐在街邊哭?」

  老太婆用手背擦擦淚眼,答話時聲音微抖:「強仔說來接我的,到現在還不來。強仔是我的兒子,以前很聽話、很孝順;娶了上海婆之後,就不大聽話、不大孝順了。上海婆顴骨高,一副克夫相,講話顛三倒四,走起路來屁股東扭西提,教人看了很不順眼。當初,我叫強仔不要娶她,強仔死也不聽。我對強仔說:抱回一隻豬玀也好過娶這種女人。強仔死牛一邊頸,瞞著我同上海婆到大會堂去註冊了。上海婆入門後,老是板起面孔,十問九不應,乞人情!不過,這還可以忍。她不喜歡我,我也可以不喜歡她。不能忍的是:上海婆入門兩年多,肚皮一直癟塌塌,連個屁也沒有放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只有強仔一個兒子,傳宗接代全靠他,上海婆不生,對不起我們陳家祖宗。先生,你不會不知:上海人不同我們中國人[注],煮餸總是亂倒鼓油,煮出來的餸,黑得像墨汁,鹹得無法吞落肚。還有,上海人講話卷著舌頭,不清不楚,嘰哩咕嚕,聽起來像鬼話。和這種人住在一起,水加油,怎能合得來?講開又講,上海婆吃臭豆腐的事,我也不能忍。我最怕臭豆腐,聞到就作嘔。上海婆偏偏最中意這種臭東西,將它當作山珍海味。先生,你大概不會知道臭豆腐是怎樣做的,你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作嘔。樓下士多的單耳超在臭豆腐作場打過工。據講做臭豆腐只有一個方法:從街市買臭蝦水和臭魚水來,將豆腐浸到臭!你說,這種東西邋遢不邋遢?上海婆就是中意吃這種東西,只要聞到煎臭豆腐的臭味,隔兩三條街,也會奔去買來吃。我不明白上海婆為什麼……」

  員警問老太婆:「你的兒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太婆將食指塞入鼻孔,挖了幾下,挖出一條鼻屎,用大拇指一彈:「今天我們搬家。我年紀大了,強仔不要我幫手,帶我到這裡來,買了一張後座的戲票,叫我進戲院去看兩點半的電影,看過電影坐在這裡等。強仔說他會來接我的。強仔是個老實人,講話一句是一句,從不騙人,只是娶了上海婆之後,有時也不大老實了。上海婆讀過書,除了吃臭豆腐、結冷杉,還常常看書、看報紙。我不識字,不會填六合彩,有心水霖巴,找她填,她總是搖搖頭,不肯填。她反對賠錢,硬說買六合彩是賭博,不肯幫我填六合彩,也不許強仔打牌。強仔打牌輸了錢,她就吵得要死要活,不是哭,便是上天臺去跳樓。唉,馬無野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不用刀仔鋸大樹,怎會發財?買六合彩,兩元可中百幾二百萬,誰也不能說它不是條財路。再說,像我這樣的人,手頭總是那麼緊的,不買,不見得多錢;買了,說不定會發財。上海婆存心和我作對,我找她填,她就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沒有辦法,我只好走去投注站買現成彩票。現成彩票上填的霖巴,都不是我想買的霖巴,怎會買中?買不中六合彩,日子當然不會過得快樂。先生,我的日子過得很不快樂。我常常躲在廚房裡哭。唉,怪來怪去還是怪上海婆不好。上海婆入門後,我沒有過過一天快樂的日子。上海婆這人很怪,總是絞緊眉頭,就像我欠了她許多錢不還,面口比玄壇還難看。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強仔娶她,我來受罪。先生,你娶了老婆沒有?你要是還沒有娶老婆的話,我勸你返鄉下去娶大陸妹。香港女仔,會賺,也會花,不及大陸妹好。臺灣婆十個有七個整過容,也不及大陸妹好。我有個姨甥在鄉下……」

  員警問老太婆:「你在這裡坐了多久?」

  老太婆又哭了,一邊用手指拭去從眼角流出來的淚水一邊答:「坐了五六個……不,不,坐了七八個鐘頭了……強仔說來接我的,到現在還不來……強仔以前很守信用,娶了上海婆之後,有時也不守信用了。搬家是麻煩事,我知道。不過,我在這裡已經坐了七八個鐘頭了,強仔為什麼還不來接我?……強仔變了。結了婚之後,強仔就變了。這不是他的錯。這是上海婆的錯。以前,強仔只聽我的話,現在,強仔只聽上海婆的話。上海婆有什麼好,不買六合彩、也不打麻將,只知道吃臭豆腐、結冷衫!這個上海婆比誰都奄尖,常常說我洗的碗碟不乾淨,碗碟裡有生水或油漬,總要拿去廚房自己動手再洗。有時,我身體不舒服,她定要強仔陪我去看西醫,我不去,她就板起臉孔生氣。一個人身體不舒服,只要在菩薩面前磕幾個響頭……」

  員警問老太婆:「既然你的兒子不來接你,為什麼不回家?」

  老太婆擤了一把鼻涕在地下,將染有涕水的手指在衣服上抹了兩下,答:「剛才不是對你講過了,今天搬家。強仔知道我已上了年紀,搬不動粗重東西,帶我到這裡來看電影,免得阻手礙腳。說實話,我是不喜歡現在的電影的!不過,強仔要我看,我不能不看。剛才那部電影從頭打到尾,成龍老是握緊拳頭蓬蓬蓬的打人,別人也握緊拳頭蓬蓬蓬的打成龍,打得頭破血流,還要打。看這種電影還不如坐在家裡看電視,看電視有時可以看到新馬師曾、任劍輝、白雪仙、梁醒波主演的片子。任白波的電影有情有節,唱功好,做功好,比現在的電影好看得多。強仔與我不同,對成龍著了迷,只喜歡看成龍主演的電影,今天我們搬家,他就帶我到這裡來看成龍。強仔是個好孩子,娶了上海婆之後就不大好了。我不怪他,只怪上海婆。我們這個家,其實是給上海婆弄壞的。以前,我是一家之主;現在,上海婆爭著發號施令。唉,講來講去還是一句話:我的命不好!強仔不娶上海婆,我的日子就不會這樣難過。做人全靠運氣,運氣好,想什麼有什麼,不由你不信。前天,我在隔壁肥婆處打牌,三隻七萬搭一隻八萬,叫三飛,下家打七萬,我開杠,杠上摸來一隻八萬,爆棚!……」

  員警問老太婆:「你們今天搬家,搬去什麼地方?」

  老太婆眉頭一皺,瞪大眼睛盯著員警,好像沒有聽懂員警的話意,也好像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頓了頓之後,用痰塞的聲調說:「強仔沒有將地址告訴我。前幾天,強仔與上海婆在房內講的話,我也聽到一點,只是不很清楚。上海婆講話的聲音很低,像蚊叫。我將耳朵貼在門縫邊,只聽到上海婆幾次提到一個灣字。香港許多地名都有灣字:柴灣、筲箕灣、銅鑼灣、深水灣、淺水灣……不,不會搬去淺水灣的。淺水灣是闊老住的地方,我們不是闊老,當然不會搬去淺水灣。柴灣新屋多,許多人都搬去柴灣居住。上海婆不喜歡柴灣,一定不會搬去柴灣。我們住在筲箕灣時,強仔常唱『英雄被困宵箕灣,不知何日上中環』,怎會搬回留箕灣去住?我猜想會搬去銅鑼灣,因為上海婆喜歡逛公司,銅鑼灣有的是百貨公司,要逛,從早逛到晚都有得逛。逛百貨公司就是花錢,沒有錢,有什麼好逛。上海婆不做工,花的是強仔辛苦賺來的錢。強仔日做夜做,賺錢不容易。上海婆……」

  員警問老太婆:「你的兒子答應什麼時候來接你?」

  老太婆用左手掀起大妗衫,右手從內衣小袋中掏出一瓶白花油,扭開瓶蓋,倒一些在手指上,先擦太陽穴;然後擦鼻孔:「強仔要我看過電影後坐在這裡等。散場後,我就坐在這裡等。現然,九點半那一場也散了,強仔還沒有來。強仔以前說話一句是一句,娶了……唉,我在這裡已經坐了七八個鐘頭,強仔為什麼還不來?會不會被汽車……」

  員警問老太婆:「你一定餓了,跟我到差館去吃些東西,好不好?」

  老太婆給自己的猜想嚇得心慌意亂,聽到「差館」兩個字,索性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不!我不到差館去!我們中國人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府,我不到差館去!……強仔要我在這裡等,我一定要在這裡等!我只有強仔一個兒子,怎麼可以不聽他的話?……強仔話曬是我屙出來的,我一定要聽他的話……我不會聽上海婆的話!……上海婆在別人面前說我口水多過茶,真是笑話,香港地有這麼多不順眼的事,怎能不講?譬如,風濕陳的女兒阿珠今年十九歲,滾圓的面孔,大眼睛,櫻桃嘴,皮膚又白又光滑,左頰還有一個酒窩,真是人見人愛。阿珠有個男朋友,好得像用糖漿粘在一起的,去年在榕樹頭認識另一個男人後,她就煩了。這件事,說來就有一匹布那麼長……」

  員警對老太婆說:「阿婆,跟我到差館去吃些東西吧。看樣子,你的兒子不會來接你了。」

  老太婆淚如泉湧,一邊用手背揩去臉頰上的淚水,一邊像被人刺了一針似的叫起來:「我不餓!不要吃東西!我不去差館!我一生沒有進過差館!強仔也沒有進過差館!上海婆有沒有進過,我不知。像她這種女人總有一天要進差館的。強仔直心直肚腸,是個老實人。他不來接我,一定有原因……會不會被汽車撞倒了?香港汽車多,過馬路……」

  員警對老太婆說:「只要他們不離開香港,我們總有辦法找到他們。」

  老太婆對員警投以疑惑的目光,再一次開口時,聲音抖得厲害:「什麼?……先生,你講什麼?強仔和上海經離開香港?……不,不會的……強仔是我屙出來的,不要上海婆,也不會不要我!……他不會到外國去的,我沒有聽他們講過……就算上海婆不喜歡我,他們也不會到外國去的。那……那上海婆是上海人,不是鄉里,我怎能和她同聲同氣?我中意打麻將,強仔也中意打麻將,上海婆只知道結冷衫、吃臭豆腐,連麻將也不會打。不會打麻將,做人有什麼樂趣?打麻將,一半靠牌章;一半靠手氣,懂得看風水的人,落場前,先要察看麻將台擺得妥不妥、座位是不是對準生財位。座位對準生財位,不必移動;對不准,就要重新擺過……我不懂風水,打牌全靠運氣,運氣好,一樣贏大錢。強仔不懂風水,有時也會贏大錢。強仔中意打麻將,一定不會到外國去的。到了外國,牌癮發作時,找『腳』不容易。他不會到……先生,你不提,我倒忘了。那……那上海婆有……有個妹妹在外國開餐室!」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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