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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鬚糖與熱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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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叫亞滔,一個賣龍鬚糖的。那天下午,他在油麻地一幢大廈的入口處賣龍鬚糖。有幾個人圍著他。這幾個人並非全是顧客,除了一個掏錢買糖的,其餘幾個都將他的工作當作一種表演。他感到驕傲,集中精神去「表演」。就在這時候,有人刺了他幾刀。他倒下,手裡拿著未卷成的龍鬚糖。 二 雖然死得淒慘,所謂「前因」,卻是缺乏曲折與離奇的。 三 亞滔死的時候,只有十九歲。與所有的年輕男人一樣,喜歡留長髮,喜歡穿蘋果牌牛仔褲,喜歡看打鬥片,將李小龍當作「神」來崇拜。當他在小學讀書的時候,他常看公仔書。現在,被人刺死了,走來調查的警務人員發現他的衣袋裡有一本武俠小說。他的父親是個搭棚工人。十年前,建築業一枝獨秀,搭棚工人的工資提高,每個月可以賺兩三千塊錢。那時候,亞滔才不過九歲。日子過得不算好,也不算壞。壞的日子是在他的父親離開人世後開始的。他的父親在一個有雨的下午從棚架跌下,留下五千塊錢與一隻金戒指與一隻震壞了的腕表。 亞滔十五歲之前,母親替別人洗熨衣服。亞滔過了十五歲,母親常常咳嗽,咳出來的痰,帶有血絲。為了生活,亞滔做過寫字樓的後生;也做過清潔工人。儘管賺的錢不足維持這個家的開支,卻不願拿了刀子走去公廁搶劫。當他在寫字樓做後生的時候,曾經將墨水潑翻在檔上,被經理責駡幾句,憤而離去。當他做清潔工人時,為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話,與一個同事打了起來,打得頭破血流。兩種工作都不合理想,決定改行做小販。起先,販賣生果;後來,販賣豬腸粉。幾個月前,港九忽然多了一些賣龍鬚糖的,生意都很好,亞滔決定改賣龍鬚糖。 四 龍鬚糖不是什麼新花樣,在別處早已是一種普遍的零食。幾年前,海運大廈設立「星光村」,有一檔賣龍鬚糖的引起許多人的注意。這檔龍鬚糖的生意特別好,卷糖的老師傅只有一個,時間變成他的敵人,顧客想吃龍鬚糖,必須先繳錢;然後拿了籌碼,隔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才能取到。生意是很好的。不論晴天或雨天;不論夏季或冬天,生意總是很好的。正因為這樣,這種在香港原不普遍的零食,忽然像牛雜、豬腸粉與奧豆腐那樣普遍了,港九各區都有賣龍鬚糖的小販出現,旺盛的地區如皇后道或彌敦道固然有;即使偏僻的地區如九龍塘或半山一樣也有。吃龍鬚精的人越來越多。販賣龍鬚糖的人越來越多。亞滔並不愚蠢,看到這種情形,為了爭取較大的利潤,也改賣龍鬚糖了。這一次的「投機」,使亞滔的收入增加一倍。不過,他之所以被人刺斃,並不是因為販賣龍鬚糖的收入太好;而是為了珠女。 五 珠女是個賣熱蔗的,今年十七歲,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不大開口;也不大露笑容。 六 珠女的熱蔗檔是一架用雜木釘成的車子,擺在大廈門口,有青皮蔗;也有紅皮蔗。 亞滔的龍鬚糖則裝在鋅鐵箱裡,簡簡單單,下面放一隻招凳,就可以做生意了。員警來時,只要右手提鐵箱,左手提招凳,拔腿飛奔,多數不會被抓人豬籠車。亞滔年紀雖輕,「走鬼」的經驗倒也相當豐富。 七 珠女的熱蔗檔,擺在大廈門口的左邊。 亞滔的龍鬚檔,擺在大廈門口的右邊。 當亞滔決定將檔口擺在那地方時,他當然會注意到那個熱蔗檔的。由於販賣的貨物不同,亞滔不會將熱蔗檔視作競爭的物件。同樣的情形,珠女也不會因為多了一個龍鬚糖檔而妒忌。 在最初的兩天中,因為生意好,亞滔不斷卷龍鬚糖,連片刻的休息也得不到。第三天,氣候驟變,北風呼呼吹,衣服穿得單薄的人就會發抖。買龍鬚糖的人減少了。看亞滔卷龍鬚糖的人減少了。亞滔站在北風中,為了禦寒,不得不將那只染滿糖粉的手插入牛仔褲。 偶然的一瞥,他發現坐在熱蔗檔旁邊的珠女正在看他。當他們的視線接觸時,珠女忙不迭低下頭去,兩頰羞得通紅。 熱蔗不斷有熱氣冒出。 坐在熱蔗旁邊是溫暖的,亞滔想。 八 儘管每天都見面,亞滔與珠女一直沒有交談過。亞滔喜歡那對大大的眼睛,沒有顧客的時候,就會轉過臉去看珠女。珠女怕羞,老是將視線落在別處,只有在亞滔忙於卷龍鬚糖的時候,才敢悄悄偷看他一眼。 九 另一個寒流襲港的日子。很冷。天文臺說是新界某些地區已結冰。亞滔起身後,手指麻痹,總覺得身上穿的衣服不夠。他對母親說: 「天氣太冷,今天不想出去做生意了。」 母親點點頭。 吃過早飯,手指依舊麻痹。亞滔對母親說: 「天氣雖冷,不做生意就賺不到錢。」 母親點點頭。 亞滔提了鋅鐵箱與摺凳走去老地方賣龍鬚糖。北風呼呼吹,天氣是很冷的。亞滔見到坐在熱蔗檔邊的珠女時,雖然身上穿的衣服相當單薄,也不覺得冷了。 十 這天下午,氣候更冷。買龍鬚糖的人,很少;買熱蔗的人,更少。亞滔望望坐在熱蔗檔邊的珠女,想起那些坐在電爐旁邊打麻將的女人,覺得珠女很可憐。珠女望望站在龍鬚糖箱旁邊的亞滔,想起那些在暖氣房喝酒的男人,覺得亞滔很可憐。 有一個阿飛走來向珠女買熱蔗了。這個阿飛的頭髮比亞滔更長,電成波浪式,像女人。他的右頰有刀傷的疤痕。 他選了一條五毫的熱蔗,要珠女削去蔗皮。珠女削蔗皮時,他用油腔滑調的口氣說: 「你叫什麼名字?」 珠女不答。 「今天晚上有空嗎?」 珠女不答。 「要是有空的話,請你去聽歌。」 珠女仿佛聾了似的,只管削蔗皮。 「怎麼啦?不願意跟我講話?」 珠女仍不開口,臉上的表情很難看,怒愈顯明。 「喂!」阿飛放開嗓子說,「別假正經,好不好?」說著,伸出手去,用食指在珠女下頦刮了一下。這一個佻達的動作,使珠女恚怒到了極點。珠女將那條未削好的甘蔗擲在地上。 阿飛老羞成怒,肆無忌憚地將珠女摟住,強吻她。亞滔見此情形,再也無法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為,三步兩腳走過去,一把捉住阿飛的衣領,往後一拖。那阿飛沒想到半路上會殺出一個程咬金,心理上全無準備,身子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縱然如此,亞滔的怒氣仍未平息,撲過去,將拳頭猶如雨點般落在阿飛身上。那阿飛顯然不是亞滔的對手,挨了打,不但不回擊,反而飛步竄逸。 珠女低聲對亞滔說了一句:「謝謝你。」 亞滔說:「那個阿飛太可惡了!」 珠女走回熱蔗檔邊,坐定。 亞滔走回自己的檔口,呆站著。 天氣太冷。沒有人走來買龍鬚糖;也沒有人走來看亞滔卷龍鬚糖。亞滔閑著無聊,心情有點局促。為了掩飾這種局促的心情,即使沒有顧客,也毫無必要地卷龍鬚糖了。 卷好三個龍鬚糖,走去遞與珠女,不說一句話。 珠女將龍鬚糖接了過去,放在一邊。 她選了一條紅皮熱蔗,削去皮,走去遞與亞滔,不說一句話。 亞滔接過熱蔗,咬了一口。 珠女回到攤邊,坐定,開始吃龍鬚糖。 吃龍鬚糖的時候,珠女偶爾也會望望亞滔。 吃熱蔗的時候,亞滔偶爾也會望望珠女。 偶爾,他們的視線接觸了,亞滔對珠女笑笑;珠女也會對亞滔露出一個淺若海鷗點水的笑容。 十一 天氣回暖。買龍鬚糖的人,多了,走來看亞滔卷龍鬚糖的人,也多了。亞滔很忙。當他忙得連回頭看珠女的機會也得不到的時候,珠女就睜大眼睛怔怔地凝視他。有一次,一個小孩子走來買熱蔗,珠女的注意力給亞滔吸引住了,竟將削去皮的甘蔗又削了一遍。 十二 亞滔曾在夢中請珠女看電影;也在夢中請珠女在餐廳的卡位裡喝咖啡。但在現實生活中,始終沒有勇氣開口。不開口,並不是對珠女沒有好感;相反,他對珠女的情況卻有太多的猜想。他猜想珠女是個獨生女。他猜想珠女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寄居在親戚家裡。或者,珠女的母親已不在人世;而她的父親則是一個性情暴躁的酒鬼。他猜想珠女沒有讀過什麼書,即使讀過,也不過是小學程度。他猜想珠女喜歡吃甜的東西。他猜想坐在熱蔗檔邊的珠女在想些什麼…… 卷龍鬚糖的工作,是一種簡單的工作。惟其簡單,成天做著這種工作,難免感到乏味。亞滔能夠站在大廈入口處久久做這種簡單的工作而不覺得乏味,主要靠這些沒有根據的猜想支援。這些猜想,雖然缺乏根據,卻極具娛樂性。 那天下午,當他一邊卷龍鬚糖一邊猜想珠女是否會拒絕他的邀約時,被人刺了幾刀。 員警疾步趕來,兇手已逃得無影無蹤。員警向一個目擊者詢問兇手的面貌,目擊者的回答是:兇手是個長頭髮阿飛,右頰有刀傷的疤痕。 員警向珠女提出一連串詢問,珠女的喉嚨好像給什麼東西塞住了,發不出聲音。 亞滔的屍體被抬走後,大廈入口處的地面上還有幾攤血跡與精粉。血是紅的,糖粉是白的。兩種不同的顏色形成強烈的對比。珠女依舊坐在熱蔗擋邊,呆呆的凝視地面上的血跡與糖粉,很久很久,視線才被淚水攪模糊。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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