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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


  牆上有三枚釘。兩枚釘上沒有掛東西;一枚釘上掛著一個泥制的臉譜。那是閉著眼睛而臉孔搽得通紅的關羽,一派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令人想起「過五關」、「斬六將」的戲劇。另外兩個臉譜則掉在地上,破碎的泥塊,有紅有黑,無法辨認是誰的臉譜了。

  天花板上的吊燈,車輪形,輪上裝著五盞小燈,兩盞已破。

  茶几上有一隻破碎的玻璃杯。玻璃片與茶葉羼雜在一起。那是上好的龍井。

  座地燈倒在沙發上。燈的式樣很古老,用紅木雕成一條長龍。龍上系著四條紅線,吊著六角形的燈罩。燈罩用紗綾紮成,紗綾上畫著八仙過海。在插燈的橫檔上,垂著一條紅色的流蘇。這座地燈雖已傾倒,依舊完整,燈罩內的燈泡沒有破。

  杯櫃上面的那只花瓶已破碎。這是古瓷,不易多得的窯變。花瓶裡的幾支劍蘭,橫七堅八散在杯櫃上。杯櫃是北歐出品,八歎長,三歎高,兩邊有抽屜,中間是兩扇玻璃門。這兩扇玻璃門亦已破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陽光從窗外射入,照在地板上,使這些玻璃碎片閃閃如夏夜的螢火蟲,熠呀濯的。玻璃碎片鄰近有一隻竹籃。這竹監竟是孔雀形的,馬來西亞的特產。竹籃旁邊是一本八月十八日出版的《時代雜誌》,封面是插在月球上的美國旗與旗子周圍的許多腳印。

  這些腳印是太空人杭思朗的。月球塵土,像沙。也許這些塵上根本就是沙。月球沙與地球沙有著顯著的不同。不過,腳印卻沒有什麼分別。就在這本《時代雜誌》旁邊,散著一份被撕碎的日報。深水涉發生兇殺案。精工表特約播映足球賽。小型巴士新例明起實施。利舞臺公映「女性的秘密」。聘請女傭。梗房出租。「名人」棋賽第二局,高川壓倒林海峰。觀塘車禍。最後一次政府獎券兩周後在大會堂音樂聽攪珠……撕碎的報紙堆中有一件襯衫,一件剪得稀爛的襯衫。這件稀爛的衣領有唇膏印。

  餐桌上有一個沒有玻璃的照相架。照相架裡的照片已被取出。那是一張十二寸的雙人照,撕成兩邊,一邊是露齒而笑的男人;一邊是露齒而笑的女人。

  靠近餐桌的那堵牆上,裝著兩盞紅木壁燈。與那盞座地燈的式樣十分相似:燈罩也是用紗統紮成的,不過,圖案不同,一盞壁燈的紗綾上書著「嫦娥奔月」;一盞壁燈的紗綾上畫著「貴妃出浴」。畫著「嫦娥奔月」的壁燈已損壞,顯然是被熱水壺摔壞的。熱水壺破碎了,橫在餐桌上,瓶口的軟木塞在牆腳,壺內的水在破碎時大部已流出。壁燈周圍的牆上,有水漬。牆是髹著棗紅色的,與沙發套的顏色完全一樣。有了一攤水漬後,很難看。

  除了牆壁上的水演,鋪在餐桌的抽紗臺布也濕了。這塊抽紗臺布依舊四平八穩鋪在那裡,與這兩房間的那份零亂那份不安的氣氛,很不調和。

  得郎郎郎……

  電話鈴響了。沒有人接聽。這電話機沒有生命。電話機縱然傳過千言萬語,依舊沒有生命。在這個飯客廳裡,它還能發出聲響。它原是放在門邊小幾上的。那小幾翻倒後,電話機也跌在地板上。電線沒有斷。聽筒則擱在機上。

  電視機依舊放在牆角,沒有跌倒。破碎的螢光幕,使它失去原有的神奇。電視機上有一對日本小擺設。這小擺設是泥塑的,缺乏韌力,比玻璃還脆,著地就破碎不堪。電視機的腳架邊,有一隻日本的玩具鐘。鐘面是一隻獵臉,鐘擺滴答滴答搖動時,那一對圓圓的眼睛也會隨著聲音左右擺動。此刻鐘擺已中止搖動,一對貓眼直直地「凝視」著那一列鋼窗。這時候,從窗外射入的陽光更加乏力。

  得郎郎郎……

  電話鈴又響。這是象徵生命的律動,闖入凝固似的寧靜,一若太空人闖入闃寂的月球。

  牆上掛著一幅油畫。這是一幅根據照片描出來的油畫。沒有藝術性。像廣告畫一樣,是媚俗的東西。畫上的一男一女:男的頭髮梳得光溜溜,穿著新郎禮服;女的化了個濃妝,穿著新娘禮服,打扮得千嬌百媚。與那張被撕成兩片的照片一樣,男的露齒而笑;女的也露齒而笑。這油畫已被刀子割破。

  刀子在地板上。

  刀子的周圍是一大堆麻將牌與一大堆籌碼。麻將牌的顏色雖鮮豔,卻是通常習見的那一種,膠質,六七十元一副。麻將牌是應該放在麻將臺上的,放在地板上,使原極零亂的場面更加零亂。這些麻將牌,不論「中」「發」「白」或「東」「南」「西」「北」都曾教人狂喜過;也怨懟過。當它們放在麻將臺上時,它們控制人們的情感;使人們變成它們的奴隸。但是現在,它們已失去應有的驕矜與傲岸,亂七八糟地散在地板上,像一堆垃圾。

  飯客廳的傢俱、裝飾與擺設是中西合壁而古今共存的。北歐制的沙發旁邊,放一隻純東方色彩的紅本座地燈。捷克出品的水晶煙碟之外,卻放一隻古瓷的窯變。不和諧的配合,也許正是香港家庭的特徵。有些香港家庭在客廳的牆上掛著釘在十字架上而呈露痛苦表情的耶穌像之外,竟會在同一層樓中放一個觀音菩薩的神龕。在這個飯客廳裡,這種矛盾雖不存在;強烈的對比還是有的。就在那一堆麻將牌旁邊,是一軸被撕破了的山水。

  這幅山水,無疑,有印,不落陳套,但紙色新鮮,不像真跡。與這幅山水相對的那堵牆上,掛著一幅米羅的複製品。這種複製品,花二三十塊錢就可以買到。如果這畫被刀子割破了,決不會引起惋惜。它卻沒有被割破。兩幅畫,像古墳前的石頭人似的相對著,也許是屋主人故意的安排。屋主人企圖利用這種矛盾來製造一種特殊的氣氛;顯示香港人在東西文化的衝激中形成的情趣。

  除了畫,還有一隻熱帶魚缸與一隻白瓷水盂。白瓷水盂栽著一株小盆松,原是放在杯櫃上的,作為一種裝飾,此刻則跌落在抽木地板上。盂已破,分成兩邊。小盆松則緊貼著牆腳線,距離破碎了的水盂,約五六呎。那只熱帶魚缸的架子是鋁質的,充滿現代氣息,與那只白瓷水盂放在同一個客廳裡,極不調和,情形有點像穿元寶領的婦人與穿迷你裙的少女在同一個場合出現。

  熱帶魚缸原是放在另一隻紅本茶几上的。那茶几已跌倒,熱帶魚缸像一個受傷的士兵,傾斜地靠著沙發前邊的擱腳凳。缸架是鋁質的,亮晶晶,雖然從茶几掉落在地上,也沒有受到損壞。問題是:魚缸已破,湯湯水水,流了一地。在那一塊濕漉漉的地板上,七八條形狀不同的熱帶魚,有大有小,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在死前,它們必然經過一番掙扎。

  這飯客廳的淩亂,使原有的高華與雅致全部消失,加上這幾條失水之魚,氣氛益發悽楚。所有的東西都沒有生命。那七八條熱帶魚,有過生命而又失去,縱縱橫橫的躺在那裡。

  電話鈴聲第三次大作。這聲音出現在這寂靜的地方,具有濃厚的恐怖意味,有如一個跌落水中而不會游泳的女人,正在大聲呼救。

  與上次一樣,這嘹亮的電話鈴聲,像大聲呼救的女人得不到援救,沉人水中,複歸寧靜。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固然可怕;寧靜則更具恐怖意味。寧靜是沉重的,使這個暢開著窗子的房間有了窒息的感覺。一切都已失卻重心,連夢也不敢闖入這雜亂而陰沉的現實。

  那只長沙發上放著三隻沙發墊。沙發墊的套子也是棗紅色的,沒有圖案。除了這三隻沙發墊之外,沙發上零零亂亂地堆著一些蘋果、葡萄、香蕉、水晶梨……有些葡萄顯然是撞牆而爛的。就在長沙發後邊的那堵牆上,葡萄汁的斑痕,紫色的,一條一條的往下淌,像血。

  水果盤與煙碟一樣,也是水晶的,捷克出品。因撞牆而碎,玻璃碎片濺向四處。長沙發上,玻璃片最多,與那些水果羼雜在一起。

  長沙發前有一隻長方形的茶几。

  茶几上有一張字條,用朗臣打火機壓著。字條上潦潦草草寫著這樣幾句:

  「我決定走了。你既已另外有了女人,就不必再找我了。阿媽的電話號碼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要我到律師樓去簽離婚書的話,隨時打電話給我。電飯堡裡有飯菜,只要開了掣,熱一熱,就可以吃的。」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日
  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三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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