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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與地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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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隻蒼蠅。 我在一個月以前出生。就蒼蠅來說,應該算是「青年蒼蠅」了。 在這一個月中,我生活在一個齷齪而又腥臭的世界裡:在垃圾桶裡睡覺,在臭溝裡沖涼;吃西瓜皮和垢腳,呼吸塵埃和暑氣。 這個世界,實在一無可取之處,不得覓食不易,而且隨時有被「人」擊斃的可能。這樣的日子簡直不是蒼蠅過的,我怨透了。 但是大頭蒼蠅對我說:「這個世界並不如你想像那麼壞,你沒有到過好的地方,所以會將它視作地獄,這是你見識不廣的緣故。」 大頭蒼蠅比我早出世兩個月,論輩分,應該叫它一聲「爺叔」。我問:「爺叔,這世界難道還有乾淨的地方嗎?」 「豈止乾淨?」爺叔答,「那地方才是真正的天堂哩,除了好的吃、好的看,還有冷氣。冷氣這個名字你聽過嗎?冷氣是人造的春天,十分涼爽,一碰到就叫你舒適得只想找東西吃。」 「我可以去見識見識嗎?」 「當然可以。」 爺叔領我從垃圾桶裡飛出,飛過皇后道,拐彎,飛進一座高樓大廈,在一扇玻璃大門前面打旋。爺叔說:「這個地方叫咖啡館。」 咖啡館的大門開了,散出一股冷氣。一個梳著飛機頭的年輕人搖搖擺擺走了進去,我們「乘機」而人。 飛到裡面,爺叔問我:「怎麼樣?這個地方不錯吧?」 這地方真好,香噴噴的,不知道哪裡來的這樣好聞的氣息。男「人」們個個西裝筆挺、女「人」們個個打扮得像花蝴蝶。每張桌子上擺滿蛋糕、飲料和方糖,乾乾淨淨,只是太乾淨了,使我有點害怕。 爺叔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只好獨自飛到「調味器」底下去躲避。 這張桌子,坐著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和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白臉男「人」。 女人說:「這幾天你死在什麼地方?」 小白臉說:「炒金蝕去一筆錢,我在別頭寸。」 女人說:「我給你吃,給你穿,給你住,天天給你零錢花,你還要炒什麼金?」 小白臉說:「錢已蝕去。」 女人說:「蝕去多少?」 小白臉說:「三千。」 女人打開手袋,從手袋裡掏出六張五百無的大鈔:「拿去!以後不許再去炒金!現在我要去皇后道買點東西,今晚九點在雲華大廈等你——你這個死冤家。」說罷,半老的徐娘將鈔票交給小白臉,笑笑,站起身,婀婀娜娜走了出去。 徐娘走後,小白臉立刻轉換位子。那張桌子邊坐著一個單身女「人」,年紀很輕,打扮得花枝招展,很美,很迷人。她的頭髮上插著一朵絲絨花。 我立即飛到那朵絲絨花裡去偷聽。 小白臉說:「媚媚,現在你總可以相信了,事情一點問題也沒有。」 媚媚說:「拿來。」 小白臉:「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媚媚說:「什麼事?」 小白臉把鈔票塞在她手裡,嘴巴湊近她的耳邊,嘰哩咕嚕說了些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清,只見媚媚嬌聲嗔氣說了一句:「死鬼!」 小白臉問:「好不好?」 媚媚說:「你說的還有什麼不好?你先去,我還要在這裡等一個人。我在一個鐘點內趕到。」 小白臉說:「不要失約。」 媚媚說:「我幾時失過你的約?」 小白臉走了。 小白臉走後,媚媚走去賬櫃打電話。我乘此飛到糖盅裡去吃方糖7然後飛到她的咖啡杯上,吃杯子邊緣的唇膏。 正吃得津津有味,媚媚四座,一再用手趕我,我只好飛起來躲在牆上。 十分鐘後,來了一個大胖子,五十幾左右,穿著一套拷綢唐裝,胸前掛著半月形的金錶鏈。 大胖子一屁股坐在皮椅上,對媚媚說:「拿來!」 媚媚把六張五百元大票交給大胖子,大胖子把鈔票往腰間一塞:「對付這種小夥子,太容易了。」 媚媚說:「他的錢也是向別的女人騙來的。」 大胖子說:「做人本來就是你騙我,我騙你,唯有這種錢,才賺得不作孽!」 這時候,那個半老的徐娘忽然挾了大包小包,從門外走進來了,看樣子,好像在找小白臉,可能她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他了。但是,小白臉已走。她見到了大胖子。 走到大胖子面前,兩隻手往腰眼上一插,扳著臉,兩眼瞪大如銅鈴,一聲不響。 大胖子一見徐娘,慌忙站起,將女「人」一把拉到門邊,我就飛到大胖子的肩膀上,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徐娘問:「這個賤貨是誰?」 大胖子堆了一臉笑容:「別生氣,你聽我講,她是僑光洋行的經理太太,我有一筆買賣要請她幫忙,走內線,你懂不懂?這是三千塊錢,你先拿去隨便買點什麼東西。關於這件事,晚上回到家裡,再詳細解釋給你聽。——我的好太太!」 徐娘接過鈔票,往手袋裡二塞,厲聲說:「早點回去!家裡沒有人,我要到蕭家去打麻將,今晚說不定遲些回來。」 說罷,婀婀娜娜走了。 我立即跟了出去。我覺得這「天堂」裡的「人」,外表乾淨,心裡比垃圾還齷齪。我寧願回到垃圾桶去過「地獄」裡的日子,這個「天堂」,齷齪得連蒼蠅都不願意多留一刻! 一九五〇年作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日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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