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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薏莎


  一

  長街被雪毯覆蓋著,很冷。風在狂笑。街燈暗澹,景象寥落。我踏雪獨行,懷著漂泊者的心情,想找一個熱鬧的所在去買點刺激。時近中宵,應該是熄燈就寢的時候了。我走進「伊甸」——一家有酒有歌有女人的夜總會,揀了一個黝暗處的座位坐下,傾飲威士卡,一杯,兩杯,三杯……感性漸次麻痹。

  二

  當我的故事再一次「淡入」的時候:突然有一串夏威夷的手腕珠,像一支箭般飛到我的桌上。

  樂隊演奏的「拉康茄」遽然停止,舞池裡的男男女女相繼回到他們的座位。酒吧間的聚光燈集中著我,全場的紳士和淑女熱烈鼓掌。我有點靦腆了;無法用理智去解釋這過分陌生的際遇。這時候,一個全身熱帶裝束的半裸的西洋舞女,從舞池裡走到我面前,站在桌旁,凝視我。

  全場更興奮地鼓掌,夾雜著喊叫聲。美麗的西洋舞女如同白玉雕像一般站在我的面前。

  這個白種女子,有一對大眼睛,臉色黧黑,小嘴含情,頭戴「千利達」的珍珠帽,腰間圍著七彩的玻璃紙裙,上身是湖色的絲馬夾,腳穿銀色高跟鞋。

  她對我微笑。

  「站起來吻我,」她低聲說。

  「?」我有點莫名其妙。

  「吻我!」她重複這個奇特的要求。

  我站起,猶豫不決,不知道是否有權這樣做。但等不及我用理智來處理行動,她撲到我的身上,輕輕吻了我一下。

  她逃往化粧室。

  全場喧嘩,一種調侃的喧嘩。

  四隅電燈熄滅,樂隊開始演奏狐步舞曲《啄木鳥之歌》,紳士隨著淑女走下舞池,一對又一對。

  十分鐘過後,她換了一套乳白而衣袋和油管鑲著藍綢的法蘭絨便服,婀婀娜娜走到我面前。

  「不邀我坐下?」她問。

  「是的,」我站起,「請坐。」

  她把手提包往桌上一放。我拉開凳子,請她坐下。她回過頭來,以狐媚的笑容表示謝意。從她的髮鬢間,我嗅到一陣香氣。

  「喝什麼?」我問。

  「寇拉莎,」她說。

  我向侍者要了寇拉莎。

  「抽煙?」我打開煙盒,攤在她面前。

  「謝謝你。」

  她取了一枝帕爾摩爾,我給她點上火。她吸一口,邊吐煙霧邊問:

  「不跳舞?」

  「厭倦了。」

  「厭倦了?」她陡然癡笑起來,笑得很媚。她說:「同我跳舞你永遠不會厭倦,來吧!」

  未經我同意,就稚氣地拉我去跳圓舞曲。十幾步圓舞後,在我的耳朵邊,她悄悄地問:「剛才為什麼不吻我?」

  「吻?」我想了一想,「我不一定有這個權利。」

  「為什麼沒有?」

  「你也許在做夢?」

  「也許。

  她用她塗著粉紅色蔻丹的手指點了我的嘴,仰起頭,笑了。她說:「如果你不是裝傻的話,讓我告訴你:我是伊甸夜總會雇用的表演女郎,剛才所表演的節目叫做《午夜》,依照場主的意思,舞終時我必須將手腕珠丟去,哪一位男賓客取得,就有權吻我。」

  「這是你的職業?」我用挪揄的口吻問。

  她低聲答:「這是第一晚。」

  《藍色多瑙河》已在提琴上流過。

  回到座位,我問她:「很想知道你的芳名?」

  「露薏莎,」她說。

  三

  露薏莎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當我繼續同她跳了一闋《風流寡婦》和一闋《義大利花園》之後,我開始對她發生愛戀了。我自問不是一個輕浮的男人,那樣迅速墮入情網,相信並不完全是由於她外表的美麗。

  這時候已是午夜一點四十五分。露薏莎說她有「戒嚴派司」,一定要我伴她到滬西伊文泰或者帕薇苓花園去玩「Bingo」

  我說:「滬西的日本憲兵討厭得很。」

  「滬西」在太平洋戰事尚未爆發的時候,是一個三不管地帶,租界上的英美法軍也沒有軍隊駐防在那裡。在名義上,它對「越界築路」,既不是租界,也不是日軍可以擅自駐紮的地方。它是一個特殊區,租界上的居民可以去;郊外日軍佔領區的居民也可以來,沒有嚴格的封鎖線,只有幾個日本憲兵和偽兵站在路口,荷著槍,無端抓人,乘機敲詐。因此大多數居民是不大願意去的,但是由於環境特殊,這地方卻開設了幾家情調非常別致的夜總會,賭錢,吸大煙,甚至女人赤裸了胴體公開表演舞蹈,都不受限制;而類似這樣的夜總會在租界上是禁止開設的。所以每天晚上,總有一大批紳士淑女們甘冒被敲詐的危險去到那裡享受幾小時的荒唐。現在,縱然日軍已經進入租界,越界築路的特殊性並未消除。露薏莎很喜歡這地方,一定要我陪她去玩個痛快。她說:

  「你又不是『抗日分子。』」

  我說:「我是中國人。」

  露薏莎不高興了,她說自從上月八號日本兵攫奪租界以來,滬西越界築路的地位同法租界很少有分別。

  「你是一個懦弱者,」她說。

  「難道你不曾聽過虹口日本憲兵司令部因為要封鎖思想,在一個月以內,殺害了三千多個中國知識份子?」

  「我不要聽你講這些血的故事!」露薏莎撅著嘴不說話了。

  沉默。有意無意地聽了兩隻勃羅斯。

  過了一會,我說:「你看,外面下大雪了。」

  我拉開窗簾邀她看,她不看。

  「怕不怕冷?」我問。

  「不怕。」

  「那麼,」我說,「到帕薇苓花園去。」

  露薏莎聽這句話,噗哧笑了起來。我付了酒賬為她披上大衣,朝外走去。她挽著我的手臂走下大理石樓梯。

  外邊漫天雪羽。銀色的霞飛路,美麗得好像耶誕節的祝福畫片。闃寂,寒冷,除了偶爾傳來一二聲安南巡捕的咳嗽外,什麼聲響都沒有。露薏莎一邊囑咐印度門警雇「銀色出差汽車」;一邊敷脂抹粉。兩三分鐘後,印度門警撐著雨傘來迎我們上車。

  在車廂裡,我問。

  「不覺得疲倦?」

  她搖搖頭。

  我笑了。我說:「我是一個夜遊神。」

  「不是所有夜出活動的人都是壞的,」她說。

  「你喜歡夜?」

  「我不是壞人。」

  「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

  「我不算愚蠢,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環境逼我失去聰明。」

  「環境也曾逼你失去過聰明嗎?」

  她點點頭,向我要了一支香煙,我替她點上火,我說:「很想知道一點你的過去?」

  頓了一下,她坦白敘述往事。她告訴我,她父親是一個帝俄時代的男爵,曾經在歌劇院唱過歌。一九一七年革命爆發,如同其他的帝俄貴族,被流放到荒瘠的西伯利亞,最後,又逃亡到滿州裡,在哈爾濱同一個中國女子結婚。這個誠篤的女人,養育了一男一女,男的叫盧欽茨基;女的就是露薏莎。當露薏莎九歲的時候,日本人侵佔瀋陽;侵佔全部東北。在極度困難的狀況下,母親因為拒絕日本兵的無理要求而犧牲在侵略者的刺刀下。

  說到這裡,車子已馳過愚園路到達帕薇苓花園。付錢,下車,我挽著露薏莎走進這上海夜生活的遊憩場所。

  露薏莎要我為她買「熱狗」。

  然後,我們就坐到一蘋果攤上。

  我們一共買了四張「卡特」,輸了。第二次,我們又買了四張,露薏莎竟中了Bingo。她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

  我接過獎金,露薏莎提議去打考爾夫。

  「這是一種很有意義的玩意,」她說。

  「是嗎?」

  她眯著眼睛向我一瞅:「它象徵生命。」

  「為什麼?」

  「生命不就是機會和運氣的產物嗎?」她反問。

  「露薏莎,」我說,「你們的遭遇太慘了。」

  「但是,」她說,「盧欽茨基更慘……」

  提到盧欽茨基,她忽然失口地不再說下去了。我猜想她的哥哥正在遭遇惡運。對於這件事,我有點好奇,因此追問一句:

  「盧欽茨基怎麼樣?」

  「哦,沒有什麼。」她聳聳肩。

  「你必須告訴我,露薏莎。」

  露薏莎倏然改變容色,露出憂慮的神情。經過一番審慎的考慮後,終於說出了盧欽茨基的不幸的遭遇。

  那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天,日本人派特工人員去和盧欽茨基接洽「白俄僑民問題」。盧欽茨基是白俄僑民聯合協會的秘書,日本人知道他在會裡的地位,便以種種可能加在他身上的危險要脅他,要他設法使所有在滬的白俄僑民「赤誠地與日本當局合作」。盧欽茨基是生長在東北的,對日本人的「合作」相當熟習。他懂得日本話「合作」的意義,更懂得「合作」後會怎樣迅速地斷送這一群流民的幸福。因此盧欽茨基決然拒絕了,就在這天晚上,當盧欽茨基在亨利路天主教堂做了夜褥出來,被幾個不知國籍的暴徒槍殺了。

  說到這裡,露薏莎眼眶噙著熱淚。我取出手帕遞給她。

  露薏莎是一個非常直率的女性,對於像我這樣的中國男人,第一次見面,就肯將這些不必要告訴人的事情全告訴我了,我感到意外,事實上,我可以相信她對我有好感,但是我不敢相信她會在短短幾小時內就對我付出真摯的感情。如果不是這樣,她決不可能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說出她的心事;尤其是當時局演變得如此複雜的時候。我直覺地感到這傳奇式的邂逅不是偶然的。

  她擦乾淚水後,陡地抬起頭來,用手將垂下來的頭髮往後一掠,舒一口氣說:「別提了!我們不要辜負這寶貴的週末。」

  喝了兩杯濃烈的馬推爾後,我們離開帕薇苓花園。街上依舊飄著無休止的雪花;我把我的雨衣遮在我倆頭上,露薏莎好像一頭馴服的小貓一般,偎在我的懷裡。她將她的粉臉靠在我的肩上,開始低哼《聖母頌》。雖然行走在寒冷的雪氈上,我的精神是非常愉快的。我不可能用我的思慮機構去想像這夢一般的境界。我也許喝醉了,也許還沒有。總之,對當時的現實環境竟不敢信以為真。我嗅到露薏莎的粉頸所發出來的香味,沉醉了。我怕太陽升得太早。

  我們走進全部中亞細亞裝飾的「阿裡巴巴」,許多高貴人士的目光都被露薏莎的風姿吸引住了,露薏莎故意揀一隻黝暗處的座位坐下。我幫她卸下大衣,隨即向侍者要了兩杯威士卡。

  「這些男人真討厭。」她低聲說。

  「那是因為你太美的緣故。」

  「不要挖苦人,」她故意繃著臉說。

  因此我就不說了。但是,我的貪婪的視線卻始終不願意離開她的美麗的臉龐。在綠色的燈光下,她的眼睛是那樣的靈活,仿佛黃昏出現的星星,不停地閃著誘人的光彩。每一次當她搖搖玫瑰色的耳墜子、眯細眼睛作笑的時候,就會本能地引起我的無法抑制的情欲。

  當我注視她的時侯,她忽然站起身來,拉我走下舞池。

  「跳拉康茄去!」她說。

  她站在池邊尋找排尾,一面抓住我的手去摟抱她的身腰。然後,我們按著瘋狂的鑼鼓聲一步一步地跳著瘋狂的舞蹈。

  蛇一般柔軟的細腰,像蛇一般搖動起來。

  鼓手坐在音樂台的高處,使勁擊著非洲土風舞的原始音節。那是一種最濁的音階;重濁到連你的心臟也會感到麻痹。

  光滑的地板上,如同新年舞龍燈般的遊著一群狂歡的男男女女。

  肥胖的亞美利加黑婦人在麥格風前用金屬的嗓子唱《瓜蔓依迦情歌》。

  全場都震顫了;震顫的銀柱,震顫的壁畫,震顫的桌子,震顫的酒杯,震顫的黑芭蕉,震顫的花帽,震顫的腿,震顫的肉和震顫的心。

  「興奮嗎?」她回過頭來問我。

  她又癡笑了。

  我們繼續跳一二小時左右的舞。看過了羽扇舞和魔術表演,也看過了潘家班的絕技。露薏莎和我已相處得十分熟習。

  露薏莎時常用俏皮的話語取笑我,看來她好像不知疲憊似的。她的精神特別好,當別人打呵欠的時候,她還是那麼興高采烈。

  音樂臺上的洋琴手大部分都已走了,只留下一個鼓手和彈鋼琴的還在有氣無力的敷衍著吹奏。

  跳舞的人,一對少似一對。

  連侍者們也持著銀盤,靠在牆上打瞌睡。

  但是露薏莎還親自點了一闋Kiss Me Again。

  舞池裡,只存下我們這一對。

  露薏莎緊緊地貼著我的面頰,低哼歌詞。

  「快打烊了吧?」我說。

  「忙什麼?」她說,「明天反正是禮拜日。」

  「現在已經是禮拜日了。」

  「別撒謊。」她繼續哼著那只尚未奏完的曲子。

  「怎麼不是禮拜日?你看,窗外已有曙光。」

  露薏莎望望窗子:「啊!雪停止了。」

  「是的,雪已暗。」

  「我們到兆豐公園去賞雪景好不好?」她還是那樣興奮。

  「你不倦?」我問她。

  「難道你倦了?」她反問我。

  「同你在一起永遠不會感到疲倦。」

  她扮了一個鬼臉。

  四

  從「阿裡巴巴」出來,我們到一家名叫「黑貓」的酒吧去吃早點。吃過早點,讓露薏莎挽著我的手臂,在到兆豐花園去的路上踏雪。長街,到處積著雪和水,仿佛童話裡的銀世界一般炫目純潔。北風吹過,牆壁上,不時有荒謬的標語被吹落下來。鐵路沿線的菜販擔著冬令的蔬菜,向城中心的小菜場挑去。兩個矮小的日本憲兵在鐵絲網旁,說是檢查行人,其實在敲詐小市民。幾個穿著破軍衣的偽兵,則攏著袖管,索索發抖。有一輛二十號路牌的無軌電車從雪毯上滑過。

  電線上有一群因寒冷而啁啾的麻雀。

  我們走到兆豐花園門口,一個臉色蒼白的白俄老頭子迎面走來,向我們說了一句:

  「史特勞鳥斯脫伍葉乞!」(注:俄語:「早安」。)

  「史特勞鳥斯脫伍葉乞!」露薏莎說。

  走進這座大城的最大的公園,空氣如同果子酒一般,使我們感到清涼。露薏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匆匆奔到一棵大杉樹底下,捏一個雪團,向我投來。

  我彎下腰,也捏了一團,高高擎起,向她作投擲的姿勢。

  露薏莎逃,我追。

  我們在雪毯上,你進我追,直到露薏莎奔得力疲時,才讓我將她捉住在雪堆裡。

  露薏莎睜大眼睛望著我,不說話。

  我也睜大眼睛望著她,不說話。

  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

  半晌。

  露薏莎低聲問:「你在想什麼?」

  我說:「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永遠在一起?」

  露薏莎說:「我們從認識到現在,才不過一夜的時間?」

  我說:「一夜在人的一生中當然算不了什麼;可是這一夜你卻將我的心竊去了。」

  露薏莎垂下頭來,雙手提揉著衣角,有點忸怩。

  我就近拾取一條樹枝在積雪上劃了這樣的幾個字:

  「露薏莎我喜歡你。」

  露薏莎看我寫到「你」的時候,臉頰上立刻泛起一陣紅暈。

  然後我把樹枝交給露薏莎,要求她也寫幾個字。露薏莎起先還靦腆地搖搖頭,但當我把樹枝塞在她手裡時,她就用銀色的高跟鞋把那個「我」字擦掉,然後用樹枝再寫一個「也」字嵌在中間。

  接著,迅速把它擦掉,有點不好意思了。這時,到花園來賞雪的人,逐漸增多。

  我們離開小杉樹,經過一條小石橋,在橋上看了一回尚未解凍的小溪,便走到花圃去看花朵。花圃設在一個廣大的露天音樂場的旁邊,在夏天,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工部局管弦樂隊常在這裡演奏世界名曲,為一般愛好音樂者解除聲音的饑和渴。但是現在,它已被花匠改成菜圃,在從前安置觀眾座位的地方,縱縱橫橫,劃著許多菜畦。雪,像被子般的蓋在菜畦上,一片銀色。那座半圓形的音樂台,與我在夏季見到的樣子不同。它的後牆已傾圮,堊土剝落,令人感慨。

  「夏季常來聽音樂嗎?」

  「聽過幾次。」

  「喜歡哪一位元巨匠的作品?」

  「我比較喜歡李滋與史卓文斯基。」

  「你對音樂很有興趣?」

  「我對新聞事業更有興趣。」

  「你是新聞記者?」

  我點點頭。

  「在哪一家報館工作?」

  「一家英勇的報館。」

  「英勇的?」

  「可不是嗎?」我說,「連一個副刊編輯,也因為多寫了幾句公道話,被『七十六號』的特務們槍殺了。」

  「你不怕?」露薏莎問。

  「我要是不能做一些有益於抗戰的事,那才可怕哩。」

  露薏莎沉吟一下,問:「這張報紙還繼續出版嗎?」

  我搖搖頭。

  「停刊了?」她問。

  「被迫停刊。」

  「你現在是失業者?」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這是什麼意思?」

  「將來有機會,再告訴你。」

  這時候,梵王渡聖約翰大學的教堂裡,忽然傳來一陣嘹亮的祝福鐘聲。

  「做禮拜去!」露薏莎說。

  「你是基督教徒?」

  她點點頭。

  我們出了花園的後門,走進這所教會大學的校門。

  教堂裡,信徒們都已站起,張著嘴在唱讚美詩篇一百甘首第六節。用管風琴奏出的樂曲極悠揚,嫋嫋地,一再得到四壁的共鳴。這是一座小禮拜堂,但充滿濃厚的宗教氣息。

  祈禱的時候,露薏莎跪在祈禱板上,用她的纖細的小手蒙著前額。她的眼皮微微合攏一半,褐色的睫毛很長。然後,低聲說出祈禱辭。我聽不清她在祈禱什麼,轉過頭去看她,她臉上泛起紅暈。她垂下頭,經窗子射入教堂的陽光,射在她的捲曲的金髮上,她的景泰藍的發簪一再反射出搖曳的閃光。

  她聳肩啜泣。

  我相信她在追憶她的母親和盧欽茨基。我深怕過分的刺激會刺傷她的不大健康的心靈,站起身,拉著她走出教堂。

  走到外邊,露薏莎緊靠著我,仍在嗚咽。我撫摩她的金髮。

  露薏莎一邊抽哽,一邊說:「你還不瞭解我。」

  我們在蘇州河邊閒步。

  露薏莎時常用她的銀色的高跟鞋,踢著地上的積雪,我把一位法國作家的小說講給她聽,她受了感動,不再流淚。

  「我開始更歡喜你了,」她說。

  「開始?」

  「我不是說更歡喜你了。」

  「但是歡喜與愛是不同的?」

  「所有的愛情都從歡喜開始,」她說。

  我們進入如夢的境界。

  晌午。

  我們乘公共汽車到「歐羅巴餐廳」去吃午餐。這是一家俄國萊館,陳設華麗,佈置幽雅,全部俄羅斯情調,很輝煌,也很別致。露薏莎用俄語向侍者要了「鮑許」,烤小豬、紅酒燴雞和兩杯伏特加。

  飯後,露薏莎邀我到她家裡去玩。我說,有一些小事必須在下午做好。露薏莎翹起嘴唇,沉著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我答應晚上再到伊甸夜總會去看她。

  五

  自從太平洋戰事爆發以來,雖然已有一個多月,但是上海的一切仍在極度混亂中。幾家正義報紙,業已全部停刊。除了《中華日報》,《新申報》,《新中國報》,《國民新聞》等幾份專替日本人搖旗呐喊的偽報外,只有歷史比較悠久的《新聞報》和《申報》還能繼續發行。由於敵方的壓力,這兩家報館經過幾次改組後,和其他的漢奸報是很少有差別的了。《文匯報》,《大美晚報》,《神州日報》,《大晚報》,不願繼續出版,已將屬員遣散。這些被遣散的屬員一部分克服了困難,回到大後方去效忠;另一部分仍留在上海繼續做抗日工作。我和程柄權夫婦,就是繼續留在上海工作的報人。

  我們在「鴻發煤棧」的堆貨房裡秘密設置短波收音機,每天將重慶、三藩市、倫敦等盟方廣播紀錄下來,譯成中文,加以編輯,用油印印成小張,分發給街頭小販,讓他們利用這油印的報紙去包紮貨物,使全市的中國人民能夠明瞭真實的國際情勢。這樣做的目的,在於擊破日方的宜傳攻勢。我們沒有與任何方面取得過聯絡,也沒有經費,但是我們認為這項工作是很重要的,而且是我們這幾個人能夠做得到的事。我們人手少,主要為了保密。唯其如此,只要有一個人缺席,就會使這一份小小的報紙難產。

  當我匆匆地趕到鴻發煤棧的時候,柄權夫婦已經在那裡工作了。

  柄權坐在一張木椅上,在編排消息。嫻淑卷起袖管,坐在小桌邊修理油棍。

  我扭開收音機,把聽筒套在耳朵上。三藩市立刻傳來一連串重要的消息:「華軍開入緬甸」,「波多黎穀對保加利亞宣戰」,「委內瑞拉對日宣戰」,「北非英軍佔領巴第亞。」

  這些消息被迅速紀錄下來,我將它們遞給嫻淑,嫻淑遞給柄權去譯。

  十分鐘後,重慶廣播電臺忽然中止固定節目,用英語向全世界宣佈了第三次湘北會戰以及浙東贛北的大捷。

  接著,澳大利亞的雪梨電臺宣讀了同盟二十六國在華府簽訂共同宣言的內容。

  我把宣言一字不漏的記下,交給柄權去翻譯,又幫助柄權編排,並將已經排好的版樣交給嫻淑去寫鋼板。大家工作得非常緊張,尤其因為柄權的孩子這幾天受了風寒的緣故,我們必須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把報紙印好送出,讓柄權夫婦回去照顧他們的孩子。

  三小時後,我們終於做完這一天的工作。柄權夫婦把報紙包紮成疊,回家去照顧孩子,我走出後門,在一條陋巷裡,偷偷地將報紙遞給幾個事前等待在那裡的小販和中學生,叫他們到處去分發。

  回入煤棧,我勺水洗手,穿上大衣,把堆貨房裡的東西收拾清楚,拉開門,趕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六

  事情是這樣的:

  昨天下午,在「大新公司」四樓的攝影展覽會上,懋先與我曾經有過短暫而秘密的會晤。懋先是一個英勇的地下工作者,「租界」陷入敵手後,他仍在做著反日工作。他是我叔父的朋友,過去與我並不相識,「一二·八」後,他從叔父那裡知道我的努力後,堅要叔父介紹與我相識。見過幾次面後,他給我的鼓勵很大。昨天在「大新」見面時,他告訴我:「有一位住在愚園路五百三十三弄十八號的杜太太,必須在明晚七時以前離開那裡,否則,也許會有生命的危險!」但他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只叮囑我設法去通知。「因為,」他說,「我自己另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當時,我答應懋先一定辦到。

  現在已是五點半。

  我走出鴻發煤棧,走上大街,雇一輛人力車。

  上海經過這一次突變後,好像被強姦過的女孩子一般,只有怨懟與憤怒。街角,巷尾,到處架著鐵絲網,英美僑民的產業,都被貼著「大日本海軍佔領」的封條。中,中,交,農的門口,擠滿著提款的存戶,兇惡的日本兵,拿著插有刺刀的來福槍,隨時都可以結束他們的生命。每一家米店的門口,群眾攜著布袋排隊,在侵略者的鞭撻下,搶購少量的平糶米。滿城張貼著大紅大綠的荒謬標語,東一張「全滅英美遠東艦隊」;西一張「尊重華人生命財產」……大城進入恐怖時期。大上海的市民們經驗了同時正在經驗著噩夢似的生活。

  人力車抵達愚園路漁光村時,剛下車,槍聲倏然劃破黃昏的沉寂。

  「福安俱樂部」的二樓,忽然有一個青年跳到五百三十弄的石板上,匆遽地,向通往曹家渡的小路奔去。那是懋先。

  懋先拚命向小路奔去,滑腳的泥濘,一再使他踣倒。他的腿已中槍,褲管有血,走起路來一拐一瘸,但他仍勉強搬動受傷的腿,跳過籬笆,然後回過身來,從籬笆的罅隙間指出他的手槍,向那個死命追趕著他的日本憲兵猛射一槍,又回過身去,拼命奔逃。日本憲兵未被射中,在後面繼續追趕。

  三數分鐘後,在專門販售鴉片的「升平談話室」後院驀地傳出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槍聲。

  接著是幾秒鐘的沉寂。

  接著槍聲又起。

  接著又是沉寂。

  稍過些時,那個日本憲兵雙手兜著後腦勺,踉蹌地從籬笆後面跳出來,奔回「福安俱樂部」。——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

  這時候,滬兩派出所的偽警已趕到,開始「搜查」行人。

  我同車夫站在「幹大昌煙紙店」門口,車夫對我使了眼色。他用最簡單的敘述告訴我關於不久以前發生在同一地點的狙擊案。那是一個名叫佐佐木的鬼子,被愛國分子擊斃後,曾經抓去三十幾個無辜的中國平民。五百三十三弄被封鎖了三個星期,據報紙的記載餓死的人有二十九名。但是不久,同類的事情卻又發生了。「所以」,車夫說,「鬼子一天不滾蛋,我們就一天不會有好日子過。」

  我感動得流了眼淚。我說:「中國是不可被征服的?」

  我被搜查了。

  車夫還被偽警們用警棍打了幾下。

  剛打完,愚園路憲兵的卡車,像兩隻瘋狗似的,迅即開到。卡車上跳下十幾個戴著鋼盔的鬼子,拿著上有亮晃晃的刺刀的來福槍,搜查行人,並加以種種侮辱。路口,已有鐵絲網架起,連十二號路牌的無軌電車都被阻止通行。

  我們被「封鎖」在裡面了。

  車夫遍體鱗傷,仍然不肯呻吟。他在擔憂:他將同新加坡路的棚戶一樣有被逼餓死的可能;但我所擔憂的只是懋先的囑咐,以及另一個不相識的朋友的生命。

  我不知道懋先是不是已被那個日本憲兵槍殺或者負傷逃脫。

  我不知道杜太太是不是已離去。

  我不知道杜太太為什麼必須離開那裡,萬一我不能在七點以前通過封鎖線,杜太太會遭遇到怎樣的惡運?

  看看表:六點四十分。

  我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去通知那位不相識的杜太太。然而杜太太的住宅卻在「封鎖線」以外,需要穿過兩條小弄堂和一個約莫五十公尺的水塘。

  敵兵的搜查工作忽然加緊。聽偽警說:那個被懋先擊中了後腦的敵宣撫班長藤岡終於不治身死。

  一個穿著深藍色西裝的「翻譯員」恰巧從我面前走過,我立即攔住他。

  我說:「我的姑母,住在後邊二十八號,病得很重,我必須去看她一次。」

  翻譯員用憎惡的眼光對我看了一看,搖搖頭:「你沒有看見『蘿蔔頭』嗎?」

  我堆了一臉笑容,從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偷偷地塞在他手中。

  他皺緊盾尖,搔了一陣後腦勺,低聲對我說:「跟我到這裡來。」

  我跟著他走進一座半中半西的小洋房,然後,他又以物價高漲為理由,要求我再付一百塊錢給他。「否則」,他說,「就困難得很。」

  「我身上只存五十塊錢,」我說。

  思索片刻,他說:「就五十塊吧。」

  我把錢交給他。

  他領我到住宅的後院,越過一條小河,向左,穿過堆滿著垃圾和尿糞的方場,轉彎抹角,出了「封鎖線」。

  當我找到十八號的時候,已是七點零五分。

  十八號是一幢二樓二底的石庫門,所有的窗戶都裝著厚絨的窗簾,沒有燈光,也沒有聲息。大門緊鎖著,一股特殊的沉寂的空氣籠罩著,仿佛已經有不少日子無人進出了。很靜。青苗農藝園的籃球架底下,擱著兩輛寫著敵兵的姓名的腳踏車。兩個肥胖得近乎臃腫的日本兵肩上斜荷著來福槍,有說有笑地在喝水壺裡的茶水。

  我在想:能不能走去敲門?

  但是那兩個日本兵還站在籃球架底下。

  時間不允許我再加考慮。

  於是我決定放棄了懋先昨天叮囑我的敲門暗號。

  我踏上石級。

  敲門。

  敲了一陣,屋內沒有應聲。

  我有點慌了。

  回過頭去看籃球架下的日本兵,四隻兇惡的眼睛正在注視我。

  我更慌。

  繼續敲門。

  依舊沒有應聲。

  我懷疑杜太太已離去。

  我走下石級。

  那扇緊鎖著的門,就在生銹鉸鏈的軋軋聲中緩緩啟開。

  「誰?」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回轉身去,我看見一位態度穩重裝束類似傳教士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口。我問:「杜太太?」

  「找她有什麼事?」

  我說:「我有要緊的事,必須同她面談。」

  「她——」婦人用期艾艾地說,「出去了。」

  婦人退了進去,準備關門。

  「不,」我立刻擋住那扇行將被她關閉的門,低聲說:「是懋先叫我來的。」

  「懋先……?」

  她仔細對我打量了一番,臉頰忽然泛起一陣紅暈,很有禮貌地說:「失敬得很,杜太太就是我,請裡邊……」

  她將門啟開。

  我剛要進門的時候,社太太驀地將我推倒。一連串槍聲,在極近的距離內將杜太太射倒;兩個穿著黑衣黑褲的中國流氓,把手槍遞給兩個敵兵,跳上敵兵的腳蹬車,迅即進出我的眼簾。我才意識到這幕後的牽線人是誰?日本人要在這個時候暗殺一個愛國的抗日工作者是決不會比踏死一隻螞蟻更麻煩的。

  我將杜夫人抱進屋裡,但等不及我打電話、找醫生,她就死去了。

  臨終,她對她的女兒作了最後的囑咐:「蓮,努力吧,不要畏縮,不要後退,我們要生存,必須擊倒日本。」

  蓮很悲傷,哭得非常哀慟。

  我說:「不要過分悲傷,哭壞了身體是得不到代價的,令堂為國犧牲,死得光榮,死得有代價,我們必須繼承她的遺志,替她報仇;替國家報仇。」

  於是我幫蓮料理善後事宜。

  直到晚上十點鐘,才把杜夫人的善後辦妥。

  在萬國殯儀館門口分手時,我將地址告訴蓮。我說:「以後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的話,隨時通知我。」

  蓮表示了她對我的謝忱。

  握手。

  道了再會。

  回到家裡。

  雖已疲乏到了極點,想睡,卻怎樣也睡不熟。

  杜太太之死,使我極度不安,也很憤恚。

  我猜測不出究竟誰出賣了十八號?同時,我對懋先的下落也非常擔心。

  叔父回來了,神情緊張。

  他遞給我一封信,說是一個報販送來的。

  拆開信,上面潦草地寫著這樣幾個字:

  「病重,請來白利南路三十一弄十六號B字門牌灶間一談。」

  離開戒嚴只不過半小時,我還是搭車到白利南路去。

  到了那裡,有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提著美軍油燈來應門。

  在昏暗的灶間裡,我見到懋先睡在一張鋪著破被絮的木板床上。

  他的大腿與左胸被射中了。

  碗狀的傷口不斷流著鮮血。

  我噙了眼淚。

  「懋先,」我說,「我去找個醫生來。」

  「不,」他困難地喘息,「見到杜太太沒有?」

  我點點頭。

  「那就好了。」蒼白的臉色顯示他的傷勢不輕。

  然後他將事情告訴我:杜太太是一位中學校長,丈夫在戰爭初起時就參加救亡工作,給敵人抓去後,被敵人用鋸子鋸破腹部。如今杜太太繼承了丈夫遺留給她的神聖工作,繼續領導愛國青年,在極度困難的環境下,埋頭苦幹。前天,懋先被送到虹口敵軍司令部去充當搬運夫,以一個偶然的機會,懋先發現了敵軍在北四川路建設的秘密火藥庫。懋先私下把火藥庫的各部分記下,向杜太太要求一位助手,去實現炸火藥庫的計畫。杜太太當即派了一位姓靳的新聞從業員幫助他。不料,在出發之前忽然有一位潛入《中華日報》擔任校對的愛國分子來看懋先,說姓靳的已到報館裡去會見一位「助理編輯」,出賣了懋先,並且擬定行刺杜太太的計畫。懋先趕到「福安俱樂部」去找周阿鳳,企圖向她索取一張「通行證」。這時候,姓靳和那個漢奸編輯恰巧為著這件事走去找敵宣撫班長藤岡,一見懋先,便高聲呼喊,說懋先是抗日分子。懋先拔出手槍,一面從窗口跳出,一面抵抗。結果雖然擊斃了藤岡,自己也受了重傷。

  「朋友,」他說,「一項重要的工作等著你去完成。」

  他困難地呼吸著,從他的枕頭底下,抖顫地取出一張地圖和一支手槍。「朋友,」他重複那句話,「一項重要的工作等著你去……」話沒有講完,死了。

  七

  由於兩夜未睡,疲憊無力,困倦到了極點。回到家,等不及脫衣,便倒在沙發上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我的性情變得很暴躁,取出一支強烈的土耳其煙,點上火,連吸幾口。窗外有尾冬的寒風吹來,恍惚間,我好像仍在噩夢中,我的感性已麻痹,不可能用眼睛,用手,用知覺,用神經系統去證實那一連串太奇特的事情。

  現實是一條無情的鞭子,一再拍打我。

  我失笑。

  我落淚。

  最後,我決定到帕蘿蘿酒吧間去喝烈性的Vodka。

  一杯,二杯,二杯……

  我醉了。

  行走在充滿西歐情調的霞飛路,神志恍惚。雪已停,天仍寒,積雪成冰。街燈發出青中帶黃的光,把法國梧桐的影子投在結冰的人行道上。長街極靜,行人稀少。「薔薇花鋪」裡的猶太老闆在打噸。國泰戲院的5:3o那一場還沒有散。這一天放映的是《譚尼爾·威勃斯脫與魔鬼》,廣告紙上,美利堅的市儈藝術家,用一支庸俗的畫筆,畫了巴黎女郎西蒙西蒙的那只奶油一般的嘴。一個白俄妓女挽著義大利水兵的手臂,從對街走來,發出格格的笑聲後,嚷:「一切都能用錢買得。」……我醉了。

  我走過兩座高樓之間的小巷,向安南巡捕借火柴,點上一支帕爾摩爾。然後向報販購一份夜報。

  我走走停停。

  身子已失去平衡。

  頭有點痛。

  一輛銀色汽車驀地停在我身旁,車門一開,走出一個白種少女。原來是露薏莎。

  「喂,年輕人!」她喊,「到哪裡去?」

  我用醉眼注視她。

  她對我微笑著。

  她戴著一頂西班牙的闊邊絨帽,帽圈系著一條蘋果綠的緞帶,輕輕地在寒風裡飄舞。她的鬢腳上,插著一朵鬱金香,嘴角邊還點了一顆狐媚的痣。

  「到哪裡去?」她重複那句問話。

  我答:「到……到但丁創造的地獄去。」

  「你又喝醉了。」

  「我沒有醉。」

  她笑了,扶著我,用詢問的口氣說:「到我家去躺一回?」

  「不去。」

  「再喝兩杯?」

  「不喝。」

  「讓我唱歌給你聽?」

  「不要聽。」

  「你究竟要什麼?」

  「我要哭!」

  「到我家去哭吧。」

  她扶我上車。

  車子開動時,我真的哭了。

  露薏莎用粉臂勾著我的頸脖,低聲說了幾句撫慰話語。我是十分感動了。

  「到底受了什麼委曲?」她問。

  我不說。

  「有人欺侮你?」

  我還是不說。

  「告訴我,你究竟為了什麼事情煩惱?」

  我直起身子,答非所問:「好吧,到你家去。」

  到了露薏莎的家。

  露薏莎將我扶進她的臥室。對街「高加索俄國餐館」的霓虹燈,有桃紅色的光芒射進室來,時明時暗。露薏莎扭亮檯燈,我開始警詫於這臥室的佈置幽雅。

  露薏莎叫我躺在她的床上。

  「昨天,」她問,「為什麼不到伊甸來?」

  「睡了。」

  「那麼再睡一覺吧,」她說。

  她關了窗,拉上湖色的窗簾。

  她喝了一杯白蘭地,關掉檯燈。

  然後悄悄地走到我旁邊,她說:「我到夜總會去。」

  她穿上大衣離去。

  室內一片寂靜,只有時鐘滴答滴答響著。

  八

  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睜開惺忪的眼,神志依舊恍惚,頭有點痛,精神萎靡。

  露薏莎的臥室佈置得很精緻,四壁糊著薔薇圖案的牆紙。牆上掛幾隻金屬花籃,花籃裡盛插劍蘭,使這面積不大的臥室洋溢著馥鬱的香氣。

  壁爐有火。

  臥室很靜,僅柴木在火中畢剝發響。

  我不知道露薏莎是否已回來,或者回來過又出去了。

  遊目四矚,我發現壁爐架上掛著一隻露薏莎的絲襪,而另一條絲短褲則覆蓋在拿破崙半身塑像的黑帽子上。

  「露薏莎!」我喊叫。

  沒有回音。

  「露薏莎!」我大聲喊叫。

  「噯!」鄰房終於傳出她的聲音。

  「你在哪裡?」

  「洗澡。」她說,「你醒啦?」

  「嗯。」

  「肚餓嗎?」

  「不餓。」

  「想抽煙嗎?」

  「想,」我說,「煙放在哪裡?」

  「別起身,我拿給你。」

  稍過些時,浴室的門啟開。她穿著大方格的浴衣,婀婀娜娜地走出來,含笑盈盈,很可愛。

  「外邊很冷,」她說。

  「屋裡很暖。」

  「因為我一早起來就替你生了火爐。」

  「不,」我說,「因為有你在。」

  她笑了,從銀質煙盒裡取出一支黑色的香煙,點上火,連吸幾口。

  把那支香煙給我抽。

  她喝酒。

  把她的手臂墊在我的腦袋背後喂給我喝。

  我要摟她。

  她忸怩地讓開。

  「我恨你,」她說。

  「為什麼?」

  「昨夜你做了什麼?」

  「記不起了。」

  「仔細想想。」

  想著,想著,我發現我的思慮機構已失去應有的效能,想不起昨夜曾經做過些什麼,只知道喝過幾杯酒,醉後昏昏睡去。

  我對露薏莎說:「想不起來了。」

  露薏莎板著臉,憤懟地走開去,從煙盒裡取出一支香煙,點上火,吸不上幾口,又把長長的煙蒂撳熄,回過身來,問我:

  「你撕破我的襯衣,記得不記得?你!」

  我聳聳肩,扮了一個鬼臉。

  她自言自語地罵了我一句:「壞東西!」

  她仍舊板著臉。

  「讓壞東西陪你出去玩一天,」我說。

  她抿著嘴,不說話。

  我進浴室去盥漱,穿衣。穿好衣服,與露薏莎一同到外邊去。

  先到「文藝復興餐館」去吃午飯,飯後到「娜波玲登村」去划船,然後到「國際飯店」十八樓去飲下午茶。

  露薏莎待我很好,時常指摘我的小節,諸如領帶的顏色與外衣不調和或者掉了一顆鈕扣忘記補上之類的小事。露薏莎更時常問起我的私事。在國際飯店飲下午茶的時候,她曾經完全出我意外地問我:

  「你的工作可以暫時中斷一個時期嗎?」

  「什麼工作?」

  「什麼工作,」她低聲說:「鴻發煤棧的堆貨……」

  「住口,」我立即阻止了她的敘述。我睜大眼睛對周圍的茶客們掃了一圈,看看有沒有高麗浪人、日本間諜或者「七十六號」的特工人員。

  「走吧!」我說。

  付了賬。挽著露薏莎的手,乘電梯而下,走出「國際」。我揀了一個冷僻的所在,問她:「你怎會知道的?」

  「哦,」她說,「昨夜你自己將你的信件拿給我看的。」

  摸袋,信已不在。

  「信在你那裡?」我問。

  「是的。」

  我們立即雇車到露薏莎家裡,露薏莎從衣櫃裡取出那封信。我接過信,如獲珍寶。

  露薏莎忽然笑了起來:「瞧你這付急相。」

  「這……」我坦白告訴她,「這等於我的生命。」

  「既然這樣,就不應該這樣粗心,」她說。

  我承認粗心疏忽。

  時已八點。露薏莎到廚房裡去做晚餐。我又重複把信件讀了一遍,將它丟入壁爐,燒了。露薏莎從廚房出來,見我將信件丟入火爐,趕快去搶,但已燒去一大半。她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答。

  吃過晚餐,露薏莎要到「伊甸」去。我也要去喝點酒;卻被她拒絕了。

  「不要你去,」她說。

  「為什麼?」

  「沒有什麼。」

  說著,拉開大門,然後砰地將門關上,走了。

  二十分鐘過後,她又匆匆走回來。我問她:「這樣早就回來了?」

  「外邊封鎖啦!」她說,「一個青年在街口給幾個暴徒槍殺了。」

  我走近窗邊去張望。

  街上果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警笛聲,所有行人都被拘留起來,鐵絲網阻塞了街角巷尾,熱鬧的長街,頓時冷落下來,只有三五個荷著來福槍的日本兵,在士敏士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

  「我怕!」露薏莎說。

  「怕什麼!」

  「有一天他們也會把你……」她嗚咽了。

  「別怕!」我說,「一會兒就會開放的。」

  九

  這一次封鎖,並不「一會兒」就開放。我們被封鎖在這恐怖的氣氛裡,前後達兩天半之久。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才聽到一陣警鈴聲。這條死街隨即復活。

  「我要回去了,」我說。

  「立刻?」

  「立刻就回去,」我說,「家人一定等得很焦急。」

  同露薏莎說了「再會」,匆匆回家。回到家裡,發現程柄權夫婦早已等在客廳。

  「把我們急死了,」嫻淑說。

  「你們以為我——」

  「我以為你被——」柄權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下去。

  「沒有的事,」我說。

  「可是,」柄權驀地站了起來,走近我的身邊,將嘴巴湊近我的耳邊,「偽寧方面正在通緝你。」

  「這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從『七十六號』傳出來的。」

  「可靠嗎?」

  「偽寧發表了『黑名單』一共有八十三位抗日同志。」

  「有我在內?」

  「嗯!有你在內。」

  「哦!

  「所以,」嫻淑說,「你還是趕快離開這裡的好。」

  「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目前的情形不同了,」柄權說,「保甲業已組成,工部局的實權操在日本人手裡,汪逆爪牙到處抓人殺人,現在的上海比地獄還可怕。」

  「不過,」我倒有點猶豫起來了,「就是決定走,也不一定走得掉!」

  「為什麼走不掉?」柄權說,「由此搭船到寧波,從寧波到奉化,再從奉化穿過『交界線』,不是可以到達自由區了?」

  「困難仍多,」我說。

  這時,叔父忽然遑遽地奔來。他的臉色很蒼白,喘著氣,慌慌張張地對我們說:「不好了,鴻發已被工部局查封,日本憲兵還抓去了陳帳房和周管事。」

  「什麼?」我們四人異口同聲說。

  「事態愈來愈嚴重了,」叔父說,「巨福路一三一號的秘密電臺同時被搜,此外靜安寺路也抓去了四個愛國青年。」

  「叔父,」我問,「這些消息是從哪裡得來的?」

  「工部局警務處的一個『萬國商團』團員告訴我的。」

  「怎麼辦?」嫻淑焦急地問。

  叔父神態緊張地說:「還是先找一個地方躲一躲,俟風聲平靜了,再設法動身。」

  「躲到什麼地方去?」嫻淑問。

  樓下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女傭阿寶奔上樓來,喘著氣,臉白如紙,開口時因過分的惶恐而略帶口吃:「不……不好了!」

  「什麼事?」

  「東洋兵——東洋兵來搜查啦。『翻譯』的直嚷著問少爺在不在家?」

  大家一聽,慌得手忙腳亂。嫻淑哽咽起來。

  叔父說:「別慌,路口停著我的汽車,跟我來。」

  我當即跟隨叔父上樓,從曬臺逃到隔壁李家,再從李家的花園奔到路口,進入車廂。

  車子在大街疾馳時,紅色警備車接著就鳴起「警笛」,在相差不到五十碼的地方追趕我們。

  我們的車子以高速在柏油路上疾馳。

  街邊的樹木飛過了,閒步的人們飛過了,兩輪車飛過了,電杆木飛過了,聖誕老人喝汽水的看板飛過了……

  二十分鐘後,我們在鐵路旁邊的林肯路上疾馳。警車裡的警員開槍射擊我們。

  田舍飛過了,農村飛過了,滬杭路上的列車飛過了……

  警車仍在跟蹤我們:警笛聲尖銳刺耳。

  我們車子的速率已經快到無可再快的地步。

  車抵凱旋路盡頭,叔父說:

  「油完了!」

  「什麼?」我問。

  叔父繃著臉,一聲不響。

  他旋轉駕駛盤,把車子駛入農田,煞車,打開車門,用力將我推在車外。他說:「趕快躲到草堆裡去。」

  接著,他把車子向河邊沖去。

  車子跌入河裡,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搖撼著我的心弦,幾乎奪去我的理智。警車從我身旁擦過,車內的警員,沒有見到我。

  十

  天黑後,我回到市區,在永安公司打了一個電話給柄權,柄權告訴我東洋鬼子已把我的家封了,要我八點半在大光明彈子房和他見面。

  無家可歸,只好懷著一腔愁情去找露薏莎。

  「怎麼啦?」露薏莎問我。

  我嘆息了一聲,終於含著眼淚為她講述剛才發生的慘劇。她也飲泣了。

  露薏莎勸我離開上海。

  「是的,」我說,「我已作此準備。可能的話,明後天就走。」

  「明後天?」

  「滯留越久越危險。」

  「能不能讓我跟你一起走?」她問。

  我搖搖頭。

  露薏莎推著嘴,怨懟地望著窗。

  窗外又飄雪了,灰空裡無休止地飛舞著雪羽,櫛比的屋頂上,瞬息蓋上白色的雪毯。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三數個小販在雪中奔跑。露薏莎放下絲絨的窗簾,懶懶地走到壁爐面前,用火鉗撥弄柴火。

  「又落雪了,」她說。

  「上星期六也是落雪的。」

  「上星期六是一個幸福的日子。」

  「是的,」我說,「上星期六是一個幸福的日子。」

  ……露薏莎脫去拖鞋,躺在沙發上。她扭亮檯燈,藍色的光芒,像薄霧一般從藍色燈罩中射出。我走到她的身旁,她就伸手把叼在我嘴角的香煙夾去,吸了一口,將青煙噴在我臉上。

  「能不能像上星期六那樣陪我玩一夜?」她問。

  「今天我的心情實在太壞,」我說。

  她噘著嘴:「你不願意陪我?」

  「不是不願意……」我說。

  「既然這樣,」她說,「到伊甸去。」

  「為什麼?」

  「去看我表演最後一次的『午夜』。」

  「最後一次?」

  「你走後,我決定不再做表演女郎。」

  「何必呢?」

  「今天晚上,我要你到伊甸去喝酒。」

  我點點頭。

  十一

  離開露薏莎的家,冒著雪,到大光明彈子房去和柄權會面。

  柄權告訴我:明天恰巧「新寧紹」要開到寧波去,如果我決定走的話,他可以為我寫封介紹信到國華銀行四樓的「中華運輸公司」去買船票。

  「我沒有牛痘證和大便檢驗證,」我說。

  「那倒沒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決定走,這些我都可以出錢替你辦到。」

  經過審慎的考慮後,我說:「明天走。」

  柄權當即為我寫了一封介紹信,還拿了一些錢給我,對我說:「明天一早到國華銀行去,用九十塊『軍用手票』買一張官艙的船票。」我拿了信,走出彈子房,到沙利文去吃晚飯。面對高腳杯裡的馬退爾,我感到孤獨。我怎能對這座大城沒有一點感情?我從未吃過晚餐如今日所吃的;我急於要到長街去探望那些熟悉的事物:國際飯店,跑馬廳,大光明戲院,舞廳裡的菲律賓樂隊和舞娘們的笑容,站在街燈下的半老徐娘……

  我依舊對這座被敵人強姦過的都市感到親切。

  但我必須跳出這火窟。

  無家可歸,只好在街頭閒蕩。夜深時,我的情緒很紊亂。我想起了酒,想起了「伊甸夜總會」,更想起了露薏莎。我希望這是治療煩悶的特效藥。

  和上星期六一樣,我到達伊甸夜總會的時候,也是午夜,依舊揀了那個黝暗處的座位坐下,一切和上次看到的差不多。

  我喚叫賣紙煙的女郎過來,請她為我遞一張紙條給露薏莎。一回,賣紙煙的女郎又把那張紙條拿回來,在紙的反面我看到了這樣的幾個字:「梳妝完畢,即來陪你。」

  我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卡·沙達。

  十分鐘過後,我又要了一杯。

  一刻鐘過後,我又要了一杯。

  未見露薏莎出來。

  我等得不耐煩了,站起,逞向梳妝室走去。我找到了掛著「露薏莎」名片的門,叩了兩下,沒有回答。我冒昧地沖了進去,發現露薏莎在屏風後面更換衣服。

  「露薏莎,」我喊。

  「你怎麼沒聽到應聲就進來了?」她問。

  「為什麼不出來陪我?」

  「我在化妝。」露薏莎赤裸著上身從屏風後面走出。她舉手從衣架上取下乳罩,熟習地把它罩在胸前。然後慢條斯理地坐到梳粧檯上交叉著粉腿,拿起大粉撲了撲身體。粉末彌漫,使我嗆咳起來。露薏莎笑了,將粉撲往盒裡一擲,湊近鏡子,抹胭脂。然後對鏡子裡的我露了一個狐媚的笑容。

  「你先到舞廳去坐一下。」她說。

  「今晚,『手腕珠』擲給什麼人?」我故意調侃著她。

  「你想我會擲給誰?」她眯細眼睛斜視我。

  她將我推了出來。

  我回到座位,又向僕歐要了一杯威士卡·沙達。

  舞場的燈光全暗了,音樂臺上只有一隻曼陀林在演奏「中亞美利加的情歌」。我默默地坐著,喝酒。縱然處在這熱鬧的場合,也不覺得快樂。

  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卡·沙達。

  露薏莎表演《午夜》的時間已過,她卻沒有出來。

  我猜不出露薏莎在做些什麼。

  喝完酒杯裡的威士卡·沙達,我又到梳妝室去。

  梳妝室的門已閂上。

  裡邊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將眼睛湊在鑰匙洞前。

  從鑰匙洞裡,我看到了一個剃光頭的日本人。

  此人上唇蓄著一撮小胡髭,兩眼瞪大如銅鈴,站在鏡前,板著臉,好像在等露薏莎回答他的問題。

  露薏莎不說「是」;也不說「否」。

  那日本人兇惡地在露薏莎耳邊說了幾句話。

  露薏莎依舊沒有表示。

  日本人緊蹙眉尖,在房中來回踱步,踱了一陣,站在窗邊,眺望夜景。然後,把煙蒂兒往外一彈,狠狠地走到露薏莎面前,咬著牙關說:「你必須將手腕珠丟給他!」

  露薏莎像木頭人似的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彈。

  那日本人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踱著傲慢的步子,朝房門走來。我立即躲避。門啟開後,只見那日本人逕向樓上走去。

  我回到露薏莎房內,露薏莎還在呆呆地發愣。

  我問:「露薏莎你知道表演的時間已經過了嗎?」

  「今天我身體有點不舒服,不想演了,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不,露薏莎,今晚我一定要再看一次《午夜》,你快快預備上場吧。」說罷,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當我喝完另一杯威士卡·沙達的時候,全場燈光轉暗,樂隊停止演奏,一個肥胖的西洋男人非常有禮貌地走到麥格風前,用純熟的英語向來賓作了一個介紹。他說:「諸位:今晚本場特請舞蹈家露薏莎小姐表演《午夜》,舞終時,哪一位男賓取得了她的『手腕珠』就可以同露薏莎小姐接吻。」

  掌聲如雷。

  樂隊開始演奏《午夜》。

  全身熱帶裝束,半裸的露薏莎從絲絨的藍幕後走出,疾步走去舞池。和上次我所看見過的情形一樣,她頭上戴一頂千利達的珍珠帽,腰間圍著五彩的玻璃裙,在舞池中跳舞。

  舞著,舞著,舞著。

  舞姿很美,一再博得采聲。

  音樂停止,露薏莎站在舞池中央,環顧四周,仿佛在尋找適當的賓客,來接受她的手腕珠。她猶豫不決,使大家感到詫異。

  我凝視她。

  她凝視我。

  經過幾秒鐘的寂靜後,她緩慢地舉起手來,把那串手腕珠投到我的桌上。

  全場響起雷鳴的掌聲。

  酒吧間的聚光燈的照明圈集中在我身上。

  就在這一刹那,露薏莎忽然像瘋子似的奔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推倒在地。槍響驀地劃破這狂歡的空氣,子彈從樓上飛下來。

  舞場極度混亂,來賓們像一群沒有理智的野獸,彼此推撞。

  聚光燈亂射。

  我從地上爬起時,竟發現露薏莎躺在血泊中,槍彈射入她的背脊,血似泉湧。我連忙將她摟在懷中吩咐侍者打電話急召救護車。

  我抱起露薏莎,讓她躺在一隻貼牆的沙發上。

  我低聲喚她。

  她的眼睛張開一半,露了一個不很自然的笑容,用低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對我說:

  「去吧,到大後方去,幫助你的祖國趕走暴虐的侵略者。」

  她的眼皮一合,呼吸停止。

  原載一九四五年九月重慶《文藝先鋒》第七卷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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