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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有一個多星期沒去何家,星期天,我和學生到河對岸去玩了一天。現在正是棗熟的時候,從對岸打回來的棗,裝了四隻蒲包。那種剛剛成熟的青玉色,真美!我把兩包分給常來玩的學生,一包送給同事,自己留一包吃著解悶並招待朋友。
  這天下午,李秀英從家裡帶來半壇酒,忙著把棗擦乾淨了,放在酒罈裡,封起來,說要做「醉棗」吃,我吃過醉棗,那一種既甜且醇的酒香,實在是世上難得的美味,但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做的,先還以為李秀英是內行,哪知她說這也是她「想當然」的做法,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很認真地做著,這些小事,總是使我覺得很快樂。前些時,我和李秀英還做過一次「糟魚」,用紅「酒糟」、麻油、鹽,浸一種我們稱為「會魚」的,浸了兩個月,取出來,蒸一蒸,非常好吃。李秀英在這方面很有創造性,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我和她很談得來。
  我們把罎子封好,放在床下的角落裡,看看外面太陽還好高,正想讓李秀英陪我到街上去買點信封和郵票,忽然有人從外面把學校那藍色油漆的大門推開,跑進來叫著:
  「羅老師!羅老師!」
  我一看,是何家的丫頭小菊。
  「三爺不行了!春如姑娘讓我快來叫你!」
  我匆匆地趕到何家,只見春如兄妹幾個都聚在三爺住的上房的穿堂裡,春如見我來了眼淚汪汪地拉住我的手,低聲說了一句:「爺爺不行了!大夫說他不行了!」
  這時,醫生掀簾出來,到八仙桌旁開藥方去了,允誠也跟了出來,大嫂向春如做了一個手勢,春如就拉著我的手,走進去三爺的房間。允明站在炕邊的地上,小七半蹲半跪地俯在三爺身旁抽泣著,三爺用一隻抖顫的手,輕輕拍著小七的背,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
  這時,大嫂走過來,一把拉開小七,低聲說:「哭什麼?!還不到時候呢!」說著,一低頭,看見小七大指上戴著一枚寸半寬的翡翠扳指,朝小七陰陰地盯了一眼,伸手把小七的手拉過來,低聲狠狠地說:
  「哦,我道你哭呢!原來在灌迷湯!這又是剛剛哄過來的吧?三爺還有什麼?嗯?你說?」她把小七的手狠狠地一甩,雙手往自己胸前一抱,盯著小七說:「你倒好!三爺的箱子底兒都到了你手裡了吧?」
  小七抬起頭來,用手帕把眼淚擦一擦,那雙又大又圓又黑的眼睛毫無表情地定定地注視著大嫂的臉。那眼睛的黑色冷得很。好像她沒有聽到大嫂的話,也好像她不屑理會大嫂的話,但又好像她是過分地害怕,才成為這麼一種呆呆定定的樣子。當大嫂把她那戴著扳指的手甩開的時候,她迅速地把手放起來,用另一隻手去撫摩那只扳指,好像唯恐它被甩脫摔碎了似的,又好像她只是因為害怕才做出這無意識的動作似的。
  大嫂見小七沒有反應,仿佛自己的怒氣也無從發作,只得又狠狠地盯了小七一眼,口中說:
  「當著別人,咱們還是少現眼吧!」說著,看看倚在條案旁邊的允明,啐了一口,自顧走了。
  允明看看我,又看看小七,走過來,拉過小七的手,看看那扳指,說:
  「這真是爺爺的呢!」
  小七赧然地把手縮回來,帶淚的眼睛在允明臉上停留了一刻,又迅速地垂下眼皮,用手帕蒙在鼻子上,回過身去,收拾三爺身旁的藥罐和茶杯去了。允明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我拉拉春如說:
  「你要不要和三爺說句話?」
  春如遲疑了一下,看看面如白紙的三爺,低聲說:「算了!爺爺累了,別吵他吧!」
  我和春如退出來,剛走到穿堂,還未下臺階,就聽小七在裡面尖聲哭叫起來。
  「三爺!三爺!三爺!」一聲比一聲高而急切,接著卻是一陣絕望的哭聲:「三爺!你不要去啊!你不要去啊!」
  大家急忙奔回了三爺的房間。只見小七俯在三爺身上哀哀地哭。三爺已經斷氣了。
  正在開藥方開了一半的醫生也匆匆地跑進來,按了一下三爺的脈,又輕輕地把三爺的手放下,搖搖頭說:
  「沒有用了!」
  我一面勸春如,一面自己也流下了眼淚,春如奔到三爺身旁,俯在小七旁邊哭著。大嫂一面叫著「三爺、三爺!」一面催允明說:「還不快去叫媽來!」
  允明先是怔在那裡,這時才如夢初醒地轉身跑去叫何伯母去了。
  這裡大嫂問允誠使一個眼色,自己先跳上炕去,急忙從三爺枕下把鑰匙抽出來,打開炕箱子,從裡面一陣翻,先拿出一件貂皮袍,一件狐腿皮袍,兩件紫羔皮馬褂,還有一件未曾加工的豹皮,她把這些東西一件一件地遞給允誠,允誠接過來,囑咐了一句:「還是把箱子鎖好!鑰匙帶著!」
  允誠一面說,一面往外走,迎而正碰見允明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幾乎,允明看了看允誠,皺皺眉頭,說:
  「你這是做什麼?」
  允誠略微有點尷尬地頓了一頓,才故意壓低了聲音說:
  「不是啊!你不知道,這些值錢的東西非得先拿開不可。否則,等明天,那些遠親們都來了,一亂,說不定給什麼人拿去了。我得先把這些東西收起來。你去問問你大嫂,箱子裡大概還有不少值錢的古畫和古錢。大嫂不懂,爺爺年輕時,喜歡收藏這些東西,你喜歡的話,也可以拿去。」
  允明剛想說什麼,只聽大嫂在那邊說:
  「什麼古畫古錢?沒有啦!這箱子裡只還有幾件老掉了牙的衣服,不值錢的。你也不想想,有值錢的東西還能留到現在?早都給了人家啦!」大嫂一面朝允誠使眼色,一面把眼睛朝小七斜斜地溜過去。
  允明皺著眉頭,沒理會大嫂的話,直接走到三爺旁邊,在地上跪下去,雙手掩面,低低地哭起來。
  這時何伯母也由小菊小蓉攙著,一面哭,一面走了進來,在三爺遺體旁邊跪了下去。
  大嫂把鑰匙掖在口袋裡,極其冷靜地也跟著跪在了何伯母的旁邊,鄭重其事地開始哭。
  北方婦女在舉哀時的哭聲和美國黑人唱靈歌的聲音真是一般無二,她們的哭是一種藝術。要哭得既有韻調又有感情,不管有沒有眼淚,都不會使人覺得那是幹嚎,她們多半是一邊哭、一邊說著一些悼念的話,把死者在生時的好處,或所受的種種委屈、被虧待的地方,或自己有什麼對不起死者的地方都可以隨著哭聲「唱」出來。有時更會由於悼念死者而感懷到自己的身世,於是可哭可念的資料就更多,也更加觸動了真情,而使本來並不悲傷的心情變為真正的悲傷,所以結果總是可以哭得涕泗滂沱,若有其事。因此,許多婦女喜歡在自己滿懷心事,一心委屈的時候,到親友們的靈前去哭一頓,既表示哀悼死者,也發洩了自己內心的積鬱,事實上,每個人都有許多無處訴說的悲哀的,有這個機會在靈京閉哭一下,對一些人來說,也是一種難得的發抒。
  何伯母和大嫂就用這種極有韻味的聲調,鄭重其事地哭著。小菊和小蓉也跟著哭。我則以半主半客的身份在一。」勸何伯母。
  著如哭了一陣,已經累了,站直了身於,默默地擦眼,這時允城從外面帶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進來,說:
  「四伯伯來了。請四伯伯給爺爺更衣,你們回避那個四伯伯穿著長袍馬褂,雙手捧著一個黃布包袱,走過來,先把黃布包袱輕輕地放在炕上,然後恭恭敬敬地跪下來,磕了四個頭,允誠和允明也鄭重其事地跪下去陪著磕了四個頭,然後站起身來,從包袱裡取出一條白布被單,輕輕地把三爺的遺體蓋起來,這時小七忽然又不顧一切地奔過去,俯在那白白的被單上,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目叫:
  「三爺!三爺!你為什麼捨下我啊!為什麼捨下我啊!三爺!」
  她的哭聲十分悲切,令人也不禁跟著心酸。
  四伯伯在旁邊一連聲地說:
  「等會兒再哭,等會兒再哭!」
  小七不理會四伯伯的話,自顧哭著,叫著:
  「三爺!你留留我!你收下我啊!你待我這麼好,你不要走啊!我只有你這麼一個親人啊!爺爺!爺爺!我從小就沒人疼!我只記得有個爺爺!爺爺疼我啊!三爺!你去了,沒有人知道我的心啊!你再叫我一聲,再叫我一聲!你叫我『孩子!孩子!孩子!……』」小七泣不成聲,「這世上,只有你叫我『孩子!』你是真疼我啊……!爺爺!我要一輩子跟著你啊……」小七的哭聲裡都是眼淚,春如也跟著小七的哭聲抽泣起來。
  只有大嫂在旁邊不耐煩地盯著小七;盯了一陣,忽然走過之,把小七拉起來,說:
  「哎,哎,我說姨奶奶,夠了吧!怎麼一下子又叫開『爺爺』了?這不是演戲,人家四伯伯等著呢!」
  小七不理大嫂掙扎著又跪了下去,哭著,哭著。
  大嫂忿忿地放開了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小七。
  這時小七一面哭,一面輕輕掀開被單,撫摩著三爺的手,哭了好一陣這才又把被單蓋好。慢慢地站起來,用手帕擦著眼淚,退在了一旁。
  這時,又有一個穿短襖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問四伯伯:「可以了吧?」
  四伯怕點點頭,示意我們大家退出,只叫允誠留下,「你是長孫,要留在這裡。」
  我們退出來。小菊小蓉扶著何伯母,允明和大嫂跟在後面,到廂房裡去休息。
  春如和我則在穿堂的桌子旁邊坐下來,小七孤零零地最後才走出來倚在三爺房間的門框上,裡面的人不時走出來拿東西,又走回去,門帝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就一直固執地倚在那裡。低著頭,不斷地擦眼淚。她的一件藍底白點的府綢小褂皺著,頭髮蓬亂,眼睛紅腫,臉色蒼白。她似乎一點也不注意周圍的世界。只自顧在那裡哭著,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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