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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二天,學校開始上課,鄉下學校是午後三點半放學,四點鐘就吃晚飯,晚飯後,學校就十分清靜,在這段時間,我總是自己看書消遣。但是今天,我卻不想看書。我坐在桌前,寫了一封信給小七,告訴她,我已把她那筆錢交給了允明。並且告訴她三爺病了,聽說相當嚴重,何家已在商量他的後事。寫完之後,我才想起我恐怕不該把這封信寄到她家裡,就又給彩芹寫了一封信,把這信封在彩芹的信裡托她轉交給小七。
  「她既已下海演唱,在各雜耍場,你總不難找到她的吧?」我這樣寫給彩芹。
  寫完信,我舒了一口氣。看看日影,還高高地照在西面教室的牆上。正在盤算該怎樣消磨這剩下的一段時間,卻見工友走過來,告訴我說:
  「何家二先生來了。」
  這鄉間的人們是彼此都很熟悉的,何家是大戶,人們對他們更是清楚,何家二先生,當然是何允明瞭。
  他來找我,使我覺得有點意外,平常我們是沒有來往過的,想必他是為小七的事了。我想著,迎了出來。
  只見他已經進了學校這小小的黃土院落,他今天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西褲,上面是白底藍格子的襯衫。他好像沒有刮臉,兩腮的胡樁青青的一片,顯得他有點頹唐。他老遠地點頭招呼了一下,說道:
  「對不起,我要來和你談談,不打擾你吧?」一面說,一面走了過來,見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請他到房間裡坐,他自己就先說道:「我不進去,我喜歡在院子裡坐坐,自由些。」
  說著,他就自動地到教室裡搬了兩把椅子,放在院裡,說:
  「我們在院子裡坐著談談吧!」
  我當然也只好聽他,就叫工反倒了兩杯茶,放在走廊的欄杆上,和他一同坐下來。
  他等我坐定了,才心事重重地說:
  「我看,我爺爺是不行了。」
  「怎麼?」我關心地問,「昨天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他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本來又有煙癮,這痢疾很難治,又換個藥方,說吃吃看,頂多拖些日子罷了,讓我們準備後事。」
  我聽了,也覺心頭十分沉重,我和三爺並不熟,偶爾遇見他,也只是問個好,只有那次和我的學生李秀英出去在大道上遇見他和小七,和他說了幾句話。那天他心情很好,也是我所見過的他心情最好的一次。他不但和我們很親切地招呼,而巨還說了幾句笑話。想到這裡,我就指指我剛才寫給小七的信,對允明說:
  「我剛給小七寫了一封信,托文彩芹轉給她。告訴她,我已經幫她把錢還給你了。」
  允明把我寫的那封信連信封拿在手上看了看,又把它放在桌上,說:
  「你為什麼不直接寫給她家?」
  我看看允明,說:
  「恐怕不大方便吧?因為上面提到了你和你的錢。」
  允明顯然有點誤會了我的意思,臉上一紅,未假思索地說:
  「其實我們之間很清白的。」
  我一時倒未防到他忽然如此地洩露了他對小七的真實感情。不覺怔了怔。本來,我雖屢次看出他和小七那點若即若離的神態,但也只能把懷疑放在心裡。他雖也托我們幫他打聽小七的事,但他也只是以一種「有事相商」的姿態托我們找她。即連最後一次在冷飲店,小七對他故意表示拒絕,也仍然是停留在一種心照不宣的境地。這種事,不要說在當時的鄉下是為保守的人們所不許,就連我們受了新教育的從都市來的人們,也仍然覺得這種感情有點可怕。多少天來,我只是猜猜而已,沒想到今天允明竟然衝口而出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如不是感情已經表露,又何來「清白不清白」的話呢?他們兩人單是有感情,已經算是大逆不道的了!
  我這樣想著,一時之間,竟然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
  允明見我望著他,半晌不說話,似乎也覺察到自己忘記了隱瞞自己的感情,就也有點難為情起來。臉上訕訕地從走廊欄杆上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又把茶杯放下,這才下定決心似地對我說:
  「你看,我既然已經這樣說了,你一定也明白了怎麼回事。我也就不用再瞞你了。我從看見小七以後,就覺得她很聰明,也很純樸。她不大像在外面抛頭露面混生活的那種藝人。你一定也承認我所說的話,她穿得多樸素!為人多誠懇!尤其她又那麼謙虛聽話。我從外面回家之後,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自己以前對她的想像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覺得她實在很可愛,也許就是第一個印象,使我改變了對她的想法,我本來打定主意在回家之後,一句話都不理她的!我看不起這種出賣青春來做人家姨太太的人!」
  我看著允明那略帶激動的臉,笑著說:
  「其實,你原來也不必那麼做的,她已經進了門,是一家了嘛!」
  允明眼睛一亮,說:
  「奇怪!小七第一次和我說的就是這句話。那天,我從外面打球回來,換下來的衣服想自己拿去洗,正好碰見小七,她把衣服要過去,一定要幫我洗,我不肯,她就說:『一家人,你別客氣。』她說話的樣子很得體,既不過分客氣,也不過分隨便,真好像她早就是我家裡的一個人似的;讓我沒有辦法不領她的情。」
  「後來她就去找你借《西廂記》我問。
  「倒也不是。」他低了低頭,斟酌地說,「借書本來不是她的意思。是我問她要不要看書的。」
  我看看他,想說:「哦,原來是你主動和她接近的。」但礙於禮貌,我沒好意思說出來。
  倒是允明自動地說:
  「也許那時我就開始喜歡她了,她不但對人很好,就連對我家那條小土狗都好,我們鄉下一向不把狗當一回事的。小七可就不同,連我自己也仿佛受了她的感染。不再輕視那條小狗了。它也是一條生命,是不是?所以我覺得像她那麼好的女孩子,不該不多受點教育。尤其是新教育。我本想借她一些別的書的,她自己說要看《西廂記》,我就告訴她,這本書的來歷,和大鼓詞有什麼不同。也許因為這個,她覺得我對她沒有敵意,所以願意和我談談家常。」
  「家常?」我故意問了。
  允明有點訕訕地笑著,說:
  「唉,是我不好!我是故意要探索她,要瞭解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究竟有沒有一份真情。」
  「於是,你就忘了她是你祖父的姨太太。」
  「忘是沒有忘,不過,我覺得是我祖父不對,糟蹋人家女孩子。這種事是不公平的。並不是有錢就該什麼都去買的。是因為這個,我才堅持要小七走。」
  「哦,不是因為你自己的感情?」
  允明很困擾的樣子,想了想,說:
  「現在想想,也許大部分還是因為我自己的感情。那一陣,我知道她天天一大早喜歡到後園去看花,我就故意早起,出去跑一會兒步,然後從後園叫門進來。起初,她不知道我是故意的,後來她知道了,但也不躲避我,反而天天按時去,所以我知道,她對我也不錯。只是,她一直故意拿出一份長輩的神氣,讓我不敢過分就是了,我知道,她內心裡是很喜歡我的。所以,我讓她走,她就很痛快地走了。我讓她到了天津之後,去讀點書,她當然也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到了天津之後就變了。那天在冷飲店裡,是我約了她好幾次,她才出來見我的,沒想到她還帶著那麼一個人,使我真的很難堪。我只有把錢給她,算我言而有信,該怎麼做的都做了就是了。沒想到,她又把錢托你帶還給我了。看起來,她真的是下了決心——。」
  「她本來就下了決心離開你們何家的。」我替他接下去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允明說,「我是說,她是下了決心不改變她的行業。一個人是什麼出身,以後就很難擺脫的,我真不該多管這件事的。」
  允明說到這裡,神色開始凝重起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問我說:
  「她給你錢的時候,像什麼樣子?她在什麼地方見到你的?」
  我把小七約我出去吃早點的事大約說了一下,但我沒有告訴他小七那困擾的神情。我想小七也是並不希望我告訴他的。
  允明似乎也看出我並不願和他談太多有關小七的事,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臨走,又特別提醒我說,春如並不知道他和小七的事,希望我不要告訴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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