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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何家最清靜的時間是在早上。何伯母向來晚起，大嫂也就不像一般鄉下的媳婦那樣守禮。現在允城回來了，就更由允誠那裡傳染了新派。新派的媳婦更是不用守那份黎明即起的古訓的了。春如是未嫁的「姑奶奶」，按老規矩，也一向是不必操勞的。老式人家對女孩子有一份格外的寬容，認為她們將來嫁出去之後，有得苦吃，應該現在趁著她在家裡做小姐時多受點寵慣。所以這裡的許多女孩子不但不勤奮，反而有些懶散和囂張。
　　從那天在花園看見小七之後，我倒知道小七是早起的，此外就是那小菊和小蓉了。
　　這天，我起得也很早，起來之後，獨自到離何家不遠的一帶小溪旁邊去散了一會步。回來時，就順便在街上買點當地特別出名的一種特製的燒餅和油條回來，請何家的人們吃早點。
　　我從街上提著燒餅油條回來，就一直走到後院的廚房裡去，想把這些東西交給大嫂或小七。我剛一步邁進後院的穿堂，遠遠就看見允明穿著他的白色運動衫褲，推開通往後花園的小門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的卻是小七。
　　允明看見我，仿佛有點意外，腳步停了一下，才笑著說了一聲：「你早。」
　　我直覺地感到他和小七這時同時出現，似乎有點不尋常。我知道花園裡現在多麼清靜，而且我也知道何家其他的人曾經以怎樣戒備的心情在注意他們，也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當時神情一定洩露了我心裡的感覺。
　　允明究竟是男人，所以立刻就以輕鬆的神態看看我手中提的東西說：
　　「哎呀！真好！我正餓了呢！你怎麼這麼好！要請客啊！」
　　我也就順勢把手中的東西交給他，口中說：
　　「我去散步，順便買來的，大家吃。」
　　這時小七也用她懶散輕飄的步子走過來，一面用一隻手揀著鬢髮，一面帶點抱怨地時允明看著，說：
　　「好好的，每天你打完了球，都從前門回家，今天偏走後門。要不是我在那裡，大清早，誰給你開門？」
　　允明對她擠擠眼睛，笑著說：「我知道你准在那裡，所以才走後門的。」他說著，把我手中的東西接過去，三腳兩步，跳進廚房去了。
　　我回過頭來看小七。只見她麥色的臉頰上很異樣地浮著兩片紅暈。她的黑眼睛似乎有點迷檬與潮潤。她的另一隻手裡捏著一朵帶露的西蕃蓮，那紅色管狀的花瓣，鮮豔欲滴，配著她黑紡綢的褲子，顯得非常的濃豔，小七進門這麼久，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麼濃豔。
　　她注意到我在看她，仿佛有點難為情起來，一揚手，把花給我看看，說：
　　「你看，這朵紅花多俊！我把它摘下來了。可是，摘下來又後悔。你說，把它放在哪兒才好呢？戴在頭上又怪扎眼的。屋子裡也沒有合適的地方可以擺這朵花。」
　　她口中儘管這樣說著，卻把那朵花一直拿到鼻子前面聞了又聞，一副不忍釋手的樣子。
　　這時，允明已經把我買來的燒餅和油條放在一個大大的黑漆託盤裡，端了出來，一面走，一面說：
　　「好了，可以吃了！」
　　說著，他低頭看了看小七手中的花，不由分說他一把搶過去，道：
　　「你說沒處放，給我吧！我書桌上正缺少一朵花。」
　　小七被他這一搶，更有點怔怔的。黑眼睛朝允明一掠，把頭低了下去。
　　允明搶花搶得很快，搶過來之後，卻沒有立刻就走。他也那麼低著頭，和小七對面站著，欲言又止的好一會兒，才向小七道；
　　「你真不要這朵花？」
　　小七抬眼對他默默地望瞭望，搖搖頭，就又把頭低了下去，看著自己的鞋尖，用一隻腳在地上輕輕地劃著橫線。
　　我忽然覺得場面有點尷尬，就假裝到廚房去找開水壺，一轉身，離開了他們。
　　等我出來時，允明已經不見，只有小七站在院子正中的一隻魚缸旁邊，怔怔地望著缸裡的金魚，我朝她走過來，她也沒有回頭，只低低地說：
　　「你看這金魚多好看！」
　　我俯身向缸裡看了看，說：
　　「嗯，這金魚是不錯。」我抬起頭來問她道，「要不要到前院去吃點東西？」
　　她搖搖頭，說：「我等一下才可以吃東西，我要先燒一點水，三爺快要起來了，也許要用溫水擦澡，等伺候三爺吃了，我再吃。」
　　她口中這樣說著，卻並沒有立刻去燒水。我陪她站了一會兒，覺得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就對她道：
　　「那我先到前院去了。」
　　她先是答應了一聲，接著卻抬頭看了看我，酒窩一漩，笑了笑，說：
　　「你看，我難不難？」
　　我不知道她說「難不難」是什麼意思，只得停了腳步，疑惑地對她看著。
　　「你看，」她自己接下去說，「老二總是對我這麼好，也不怕人說閒話。我知道，你們在洋學堂念書的都很開通，不像我們，什麼都放在心上。老二也許覺得我們反正是一家人，不過，也許他是……」她說到這裡，頓住了。抬眼看了看我，迅速地說：「咳，算了，算我沒說。我燒水去！」她把話說完，一轉身，走了。
　　我到了前院。見春如已經起來了，梳洗過了，在院子裡曬衣服。允明在一旁站著，笑嘻嘻的，不知講了一些什麼。只聽春如說：
　　「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要說，你自己說去。」
　　允明已經看見我走來過，就含糊地說了一句：「我是看她很聰明，這樣下去，怪可惜的。」
　　春如看了何允明一眼，說道：「你呀！誰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大哥是一心打算今天再去跟爺爺認真地說去了，我反正是不管這些閒事的。」
　　允明笑著打趣說：
　　「當然，你遲早是人家的人，姓董的，是不是？」
　　春如啐了他一口，說：
　　「去去！虧你還是哥哥！不理你了！」說著，她回頭向我這邊走過來，道，「走，我們吃東西去！」
　　允明笑嘻嘻地跟上來，口中說：
　　「喂喂！有我一份！有我一份！」
　　這時，大嫂也走來了，她的臉色凝重，當著我的面，似乎有許多話不便說，只對允明說了一句：
　　「等爺爺起來，你大哥去跟他說去，你可不許百事不管地等著享現成！」
　　允明聽了，沉默著，沒有作聲。
　　我意識到，將有大事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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