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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是村子裡最安閒的時候,大家早早地吃過了晚飯,天未黑而暑氣漸消,人們可以洗洗澡,乘乘涼。守舊的婦女們多半隻在自己院子裡坐坐,我和看如卻喜歡到外面去散步,看看那些野樹,襯著滿天絢爛的晚霞,覺得非常快樂。
  回來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進了前院,先經過大哥大嫂的廂房。大嫂正在用一支筷子上面纏著綿花和布,在擦那葫蘆形的煤油燈罩。看見我們回來,對我們詭譎地笑笑,把嘴往後院那邊呶。
  我和春如有點莫名其妙地往後院走去,剛走上臺階,邁過穿堂的門檻,就看見小七手裡拿著一本書在允明房門口站著,身上穿的一件白底小花點子的綢衫在晚風裡飄呀飄的。允明一手撐著門框,人在裡面,頭在外面,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很悠閒的樣子在笑。
  小七見我和春如走來,抬手把她烏黑濃密的頭髮往後掠掠,大眼睛炯炯地在暮色中閃著亮。她先朝我們笑笑,然後把手中的書一揚,說:
  「我找允明借本書看。」
  春如臉上沒有笑容,把眼光由小七身上移向允明。何允明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仍保持原來的姿勢,那麼鬧鬧地倚著門框站著。眼睛亮閃閃地藏著一點笑意,看了看春如,又看看我,才說:
  「你們到哪裡去了?」
  春如沒理他,眼睛卻一直盯著他的臉。我只好在旁邊回答說:「我們到村口去散散步。」
  「外面很涼快,是不?」允明說。
  「嗯。」我回答,為了使空氣鬆動一點,我接著問了一句:「你怎麼不出去走走?」
  話一出口,我忽然覺得有點後悔。果然,春如在旁邊用手肘輕輕碰了我一下,道:
  「外面哪兒有家裡好?」她的話有點帶刺,語氣卻是輕描淡寫。
  我自從到鄉下教書以來,漸漸發現在鄉下大家庭長大的孩子,多半都特別有一套應付環境的方式。她們敏感而又善於冷嘲熱諷。說話喜歡兜圈子,表示自己的聰明。更喜歡以牙還牙,認為一個人假如不懂得用暗示的方法去表現自己的厲害和應付環境的機智,那就是個笨瓜頭。春如雖然天性爽直坦率,但到底還是受了環境的影響。老實說,我並不欣賞她這種態度。我是在小家庭單純的環境中長大的,我喜歡人與人間多有一點爽直和信任,而不要把眼光像向三棱鏡樣的去分析環境。
  允明仍然那樣平靜地笑著,帶著一份寬容的神態,對他妹妹的嘲諷,沒有表示任何抗議。
  小七在旁邊似乎有點困擾。她搭訕著把那本書給我看了看,說:
  「昨天我給允明送衣服來,看見他書架上有這麼一本《西廂記》。我說我唱過這段。允明說,這書裡和我唱的不一樣。這本書是什麼才於書,比我們唱的那個好。我回去想了想,我還沒看過呢!不知道裡面說些什麼,所以借來看看。」
  我和春如都沒有說話,允明仍然那麼寬容地笑著。
  小七很無聊地翻了一會兒書頁,然後抬頭對允明說道:
  「謝謝你,我得去看看三爺去了。」
  允明把他的亮眼睛在小七臉上輕輕一掠,竟然很不得體地說了一聲「你去吧!」
  本來,在春如兄妹這一代,誰也沒把小七當個長輩看待。但是,不知怎的,允明這句「你去吧!」卻顯得有點僭越和失檢。
  小七也顯然覺察到了這一點,臉上就泛起一抹紅,酒窩微微的一漩,嘴角掀起一圈笑,一掉頭,長褲管飄呀飄地走了。
  春如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直到小七早已走過穿堂之後,她才把她的長眉細眼一抬,嘴角抿成一條線,研究似地望向她二哥。望了好一陣,才說:
  「你有多少書?」
  允明困惑地看了看春如,說道:「很多,你問這做什麼?」
  春如抿著嘴笑笑,把眉毛一揚,說:「那她可有理由多來幾趟了。」
  允明伸手由門旁的一棵夾竹桃上揪下一串葉子,拿在手上玩著,一面說:
  「你說小七?」
  「還有誰?」
  「多來幾趟就多來幾趟,怎麼?」
  「你說怎麼?」春如反問著二哥,把眼睛朝前院一瞟,說,「大家都盯著呢!」
  允明不在意地把夾竹桃葉一片一片地撕著,說:「你們這些人就喜歡疑神疑鬼,人家來借本書又怎麼?又不是我讓她來的。」
  春如看看我,推了我一把,道:
  「怎麼樣?我看,那天表姨的話有點對。」
  「表姨的話?」我茫然地問。
  「你忘了?那天我們過河去吃桑椹,表姨不是說什麼來著?」春如故意把話說得那麼含混,但我已經想起了那天的事,那位表姨說,「擔心大哥二哥放假回家之後,小七看夠了老的看少的。」我清楚記得她說這話時的那神秘的表情。不過,那時春如還為大哥二哥辯護,她還說想問問大哥二哥呢!
  我這樣想著,深怕春如當著我的面再說下去,我總歸是個客人。不便參預人家家裡面的問題。於是,我挽起春如的胳膊,說:
  「我好渴,你陪我喝點山楂水去。」
  春如帶著一點無可奈何的表情,對允明做個鬼臉,跟著我走回她的房間。一面走,她一面說:「等沒人的時候,我一定要問問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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