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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繼母帶我們去聽馬連良、張君秋和薑妙香的義務戲。這場義務戲是轟動一時的大事。馬連良的《空城計》,張君秋和薑妙香的《玉堂春》,蕭長華飾演崇公道。繼母為這場戲興奮了好幾天。
  我們買的是正對面的包廂,表嫂邵佩玉也去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
  盛裝的邵佩玉,帶著她獨有的端凝與冷豔,坐在我的旁邊,我又一次聞到了她臉上的高貴的粉香,也許還混合了姻脂和香水的氣味。這些香味原來是各不相同的,許多種香味混在一起的結果,才變成這樣揮不開的濃濃的馥鬱。
  她手中拿著一把小小的檀香扇,用那端凝的姿態輕輕地揮著。我和大妹二弟平常很少聽評劇,對平劇情節本來不很明白,所幸《空城計》的故事我們是懂的,因此馬連良飾的那個諸葛亮,倒還使我們覺得親切。到了玉堂春上場的時候,二弟就開始問東問西,不肯安靜,而繼母和邵佩玉卻實在是太喜歡聽王三公子和玉堂春的那一問一答了,對二弟的不肯安靜很不耐煩。
  剛好這時候憲綱表哥來了。
  他輕輕地從後面推開包廂的小門,俯下身于向繼母和邵佩玉打了個招呼,剛想坐下,邵佩玉卻回過頭來,低聲對憲綱表哥說:「帶二弟去買點東西吃好不好?他一直在吵鬧。」
  憲綱表哥收起了要坐下的姿勢,帶著一份很難形容的爽然若失的神情,站直了身子,拍了拍二弟的肩頭,說:「要不要走?」
  二弟快樂地站起身來,拉住憲綱表哥的手說:
  「要!」
  大妹也跟著站了起來,說:「我也去!」
  「大表妹,你呢?」憲綱表哥問我。
  我看了看他們,正在猶豫著,假如我也離開,是否有些不大禮貌?這時邵佩玉回過頭來,整起她細長的眉尖,低聲地說:「憲綱!人家正在聽這段二六,你別緊問東問西的了!」
  我忽然覺得即使說一句簡單的話,對專心聽戲的人也會是一種可厭的干擾,於是,我採取了最簡單的回答,我搖了搖頭。
  於是,憲綱表哥帶著大妹和二弟走了。
  我以為這時邵佩玉和繼母可以專心的聽戲了,哪知過了一會兒,邵佩玉忽然低低地歎了一口氣,說:
  「我真是懶得見他!」
  「他來了還不好?先我還以為他不會來的呢!」繼母說。
  「我也不稀罕他來不來。」邵佩玉說。
  「話可不是這樣說。」繼母眼睛瞧著舞臺,「能絆住他一會兒也是好的。」
  邵佩玉又歎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打開皮包,拿出一條手帕來擦眼睛,我偷偷地看了看她,見她在流淚。她很快地把手帕放回皮包裡,展開檀香扇子拂著。挑了一會兒,又停下來、拿手帕擦眼睛。
  繼母沒有回頭,但是,她知道邵佩玉在哭。她說:「看你們剛結婚的時候,他對你好像還不錯。人人都說,憲綱可以不往外跑了。其實,那時候,他還只是和朋友玩鬧,外面倒沒有女人。」邵佩玉抑制著自己,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繼母又說:「等他年紀大一點,就穩當了。你將來還是可以享福的。」
  繼母的勸慰,不知道邵佩玉聽進了沒有。她似乎因為怕自己再流淚,而盡力抑制著,不敢說話。
  這時,戲臺上已經唱過了好一大段,王三公子笑過了好幾次,玉堂春又在一下一下地拉著她那白閃閃的手拷鏈,準備唱下一段的戲。聽戲的人們屏息的等著胡琴拉完那段過門。而繼母和邵佩玉顯然已經失去了聽戲的興趣,一股悲怨的情緒在她們彼此之間感染著。
  「還不都是命!——」繼母說,回頭看了看我,咽住了以下的話。
  邵佩玉動了動身子,幽幽地說:「誰都比我強!別人還都羡慕我嫁給紀家作媳婦。」
  繼母似乎忽然想到了她自己才是紀家的人,而邵佩玉是外面娶來的侄媳婦。於是,辯護地說:「要說,我們紀家除了憲綱之外,別人倒都沒有虧待你。」繼母說著,打開皮包去拿香煙。
  邵佩玉顯然聽出了繼母語氣中的不悅,帶著一點斂束和歉意,搶著替繼母擦火柴,點著了香煙。繼母噴出了一口煙,開始專心地去看戲,仿佛方才和邵佩玉的那些黯淡的對話都已煙消雲散了似的。
  邵佩玉心不在焉地坐在那裡,剛才對聽戲的那份熱忱完全消失了。她也不再拂動那檀香味的小扇,怔怔地坐在那裡,我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但我一時之間,覺察到她很孤獨。
  在紀家,她似乎像是一個木偶。
  所有一切她的禮法,她的端凝,她的美麗,都敵不過她的孤獨。
  憲綱表哥不屬於她。
  繼母,不要以為真的如她所說,紀家的人沒有虧待邵佩玉。繼母剛才那一句辯護的話,就已經是在虧待她了!
  在紀家,她是個外人。儘管她扮演得那樣討紀家的喜歡,也無法改變她是外人的事實。
  假如憲綱表哥和她感情好,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不是嗎?她本來比一切人都更有理由是紀家的主人的。
  想到這裡,我側過頭來看她。
  發覺到我看她,她忽然收斂了洩漏到臉上來的那份哀怨。掩飾似的,她對我說:
  「張君秋唱得真好!」
  她這句「張君秋唱得真好」,迫得我也收回了自己心中那一份被激起來的同情的漣漪。在邵佩玉這樣冷豔端凝的女人心中,自己的自尊是遠比別人的同情更加重要的。
  直到玉堂春唱那「悲悲切切出察院——」的時候,我才看見憲綱表哥一手一個,牽著大妹和二弟回來。
  他用那樣一種禮貌向邵佩玉和繼母解釋,他必須先走一步。那神情,讓我覺得他和邵佩玉兩個人的心中都在流淚,為他們各自的失望與被拒絕的惱怒在流淚。
  於是,憲綱表哥揚長地走了。
  看完戲,繼母幫邵佩玉叫車子,看著她上了車,我們也就回家了。
  我一直忘不了邵佩玉那冷然的端凝,和不給人看到的眼淚。
  我也一直忘不了憲綱表哥解釋他必須先走一步時的那過分的禮貌,和他那爽然若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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