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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盅


  在所有的蔬菜裡,苦瓜是最美的。

  苦瓜外表的美是難以形容的,它晶潤透明,在陽光中,彷佛是白玉一般,連它長卵形的疣狀突起,部長得那麼細緻,觸摸起來清涼滑潤,也是玉的感覺,所以我覺得最能代表苦瓜之美的,是清朝的玉器「白玉苦瓜」,白玉苦瓜是清朝寫實性玉雕的代表之作,歷來只看到它的雕工之細寫實之美,我覺得最動人的是雕這件作品的無名藝匠,他把「白玉」和「苦瓜」做一結合,確實是一個驚人的靈感。

  比較起來,雖然「翠玉白菜」的聲名遠在「白玉苦瓜」之上,但是我認為苦瓜是比白菜更近於玉的質地,不僅是視覺的、觸覺的,或者感覺的。

  苦瓜俗稱「錦荔枝」、「癩葡萄」,白玉苦瓜表現了形相的美,但是我覺得它還不能完全表現苦瓜的內容,以及苦瓜的味覺。苦瓜切開也是美的,它的內部和種子是鮮紅色,像是有生命流動的鮮血,有一次我把切開的苦瓜擺在白瓷的盤於裡,紅白相映,幾乎是畫筆所無法表達。人站在苦瓜面前,尤其是夏天,心中就漫上一股涼意,那也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不管苦瓜有多麼美麗,它還是用來吃的,如果沒有吃過苦瓜,誰也沒想到那麼美的外表有那麼苦的心。我年幼的時候最怕吃苦瓜,因為老使我想起在灶角熬著的中藥,總覺得好好的鮮美蔬菜不吃,為何一定要吃那麼苦的瓜,偏偏家裡就種著幾株苦瓜,有時抗議無效,常被媽媽通告苦著臉吃苦瓜,說是苦瓜可以退火,其實是因為家中的苦瓜生產過剩。

  嗜吃苦瓜還是這幾年的事,也許是年紀大,經歷的苦事一多,苦瓜也不以為苦了;也許是苦瓜的美,讓我在吃的時候忘卻了它的苦;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我發現苦瓜的苦不是澀苦、不是俗苦,而是在苦中自有一種甘味,好像人到中年懷想起少年時代惆悵的往事,苦樂相雜,難以析辨。

  苦瓜有很多種吃法,我最喜歡的一種是江浙館子裡的「苦慣生吃」,把苦瓜切成透明的薄片,蘸著醬油、醋和蒜末調成的醬,很奇怪,苦瓜生吃起來是不苦的,而是又香又脆,在滿桌的油膩中,它獨樹一幟,沒有一道菜比得上。有一回和畫家王藍一起進餐,他也最嗜苦瓜,一個人可以吃下一大盤,看他吃苦瓜,就像吃糖,一點也不苦。

  有一家江浙館裡別出心裁,把這道菜叫做「白玉生吃」,讓人想起白玉含在口中的滋味,吃在口裡自然想起故宮的白玉苦瓜,裡面充滿了美麗的聯想。

  畫家席德進生前也愛吃苦瓜,不但懂吃,自己還能下廚;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苦瓜灌肉,每次請客都親自做這道菜,上市場挑選最好的苦瓜,還有上好的腱子肉,把肉細心的搗碎以後,塞在挖空的苦瓜裡,要塞到飽滿結實,或蒸或煮,別有風味。一次,畫家請客,我看到他在廚房裡剁肉,小心翼翼塞到苦瓜中去,到吃苦瓜灌肉時,真覺得人生的享受無過於此。我們開玩笑的把畫家的拿手菜取名為「白玉盅」,如今畫家去了,他拿手的白玉盅也隨他去了,我好幾次吃這道菜,總品不出過去的那種滋味。

  苦瓜真是一種奇異的蔬菜,它是最美的和最苦的結合,這種結合恐怕是造物者「美麗的錯誤」。以前有一種酸酸甜甜的飲料,廣告詞是「初戀的滋味」,我覺得苦瓜可以說是「失戀的滋味」,戀是美的,失是苦的,可是有戀就有失,有美就有苦,如果一個人不能嘗苦,那麼也就不能體會到那苦中的美。

  我們都是吃過苦瓜的,卻少有人看過苦瓜樹。去年我在南部,看到一大片苦瓜田裡長出累累的苦瓜,農民正在收采,他們把包著苦瓜的紙解開,採摘下來,就像在樹上取下一顆顆的白玉。我站在田邊,看著挑籃中滿滿的苦瓜,心中突然感動不已,我想,真正苦瓜生命裡的美,是遠遠比故宮櫥窗裡的苦瓜還令人感動的。

  我買了一個剛從田裡采下的苦瓜,擺在家裡,捨不得吃;放置幾天以後,苦瓜枯萎了,失去了它白玉般的晶亮與透明,吃起來也絲毫不苦,風味盡失。這使我想起了人世間的許多事,美與苦是並生的,人不能只要美而不要苦,那麼苦瓜的創作不能說是美麗的錯誤,它是人生真實的一個小影。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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