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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一言堂 十月十六日

  公蛐蛐一死,屋裡就靜下來了。有時候沒聲音反而覺得更不安。怪不得有人要在屋裡放個流泉,時時聽水聲;有人養鳥,要聽鳥鳴;有人愛鐘,一間屋子能掛好幾個大鐘;還有人喜歡在窗外種芭蕉。連我的空氣清淨機,明明吵得要死,說明書上卻說這種頻率不會吵,反而有安神之效。也怪不得有的丈夫愛打鼾,他的枕邊人非但不覺其擾,哪一天丈夫不在家,還可能因為太安靜而睡不著覺。

  這前後兩隻公蛐蛐,連著叫了好一陣子,我由時時聽到,變得時時聽不到,也就是「有聽沒有到」。既然達到這種境界,它們的突然消失,就真有些不習慣了。

  或許那些從政的人,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吧!由「一言堂」,大家不敢說話,到突然的「大鳴大放」,當然會不習慣。但是如果這樣的局面久了,也適就了,一朝突然又沒了反對的聲音,會不會也覺得太孤寂呢?

  所以,「絕對的權力,造成絕對的腐化」。也可以改成「絕對的安寧,造成絕對的不安。」那不安來自心理的不能「自我肯定」,如同一位太成名的作家,寫什麼爛東西,別人都用,缺少了批評者,反而自己要不安。絕對的安寧也如同許多沒有外侮,大家吃飽了、喝足了,無處發洩剩餘的精力,於是搞內鬥。連這世界的「冷戰時期」結束,都非但不見安寧,民族和宗教的戰爭反而增多。愛斯基摩人,總處在無邊的寧靜當中,耳朵應該好,卻發現聾子特別多。因為耳朵老不接觸聲音,偶爾打獵開槍,那槍聲就造成嚴重的傷害,應該也是同樣的道理。

  雖然沒了蛐蛐的叫聲,使我有點不適應。所幸連著下了幾天大雨,秋天的朽葉塞住「天溝」,雨水便沿著四邊屋簷往下淌,滴滴答答加上稀哩嘩啦,十分吵鬧,使我有了另一種安神的音效。

  不知為什麼,一到秋天下雨,就想到李易安(李清照)的「蕭條庭院,又餘風細雨,重門須閉。」這首詞明明是寫春雨,我卻怎麼看,都是描述秋愁。至於她的「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則恰恰相反,寫的雖是秋天,我卻怎麼想,都覺得是料峭的春寒。大概凡是才子、才女,有點日夜、春秋不分吧!

  李易安真是了不得的才女,不但克得了丈夫趙明誠,還克得住她公公趙挺之。據說趙明誠死後,李易安寫了篇祭文,大概寫得太好,害得趙挺之都不敢動筆了。

  我想不該用「克」這個字,因為太大男人沙文主義。我應該說趙明誠要是沒有李清照,早就成為歷史沉沙的一小顆,不會被人記得。甚至李易安後來改嫁的張汝舟,也要感謝這個二嫁的老婆,多虧她,張汝舟才能進入歷史,而且被後代的人爭來爭去、吵來吵去,一直吵到今天。

  可不是麼?有一回我在廣播電臺上談李清照,說她後來改嫁給張汝舟,居然被一位老先生狠狠罵了,說李易安這樣才華高曠、冰清玉潔的奇女子,怎麼可能改嫁。

  我回說,就因為她才華高曠,所以欲望也過人;也正因為她是「奇女子」,所以能向世俗挑戰,不但改嫁,而且敢告她丈夫。你細數數,歷史上的才女,是不是常有反世俗的行為?我們總說男人有了成就,常把老妻休了;其實女人有了成就,尤其到近代,也常把老公給甩了。老公活著尚且可以甩,老公死了,又有什麼顧忌?配偶!配偶!有一邊發了,或有一邊死了,既然不再「配」,還怎麼成為「偶」?

  我這玻璃瓶裡留下的母蛐蛐就是最少二嫁的。你看!前夫被她和後夫合夥吃了,後夫逃亡之後又被刺殺。剩下一個「她」,居然一會兒吃葡萄,一會吃屍肉,過得十分快意,我是不是應該再為她找個主,嫁第三任丈夫呢?

  突然想到派蒂,這傢伙自從「出差」之後,就特別不安。總是扒著罐口的紗布,想往外跑。這也不能怪她,自己摘的水果甜,打完了野食,當然覺得自家的食物不好吃了。

  她的不安,也可能因為到了「發情期」。外面螳螂的壽命,頂多撐到十一月下旬,到時候算不餓死,也得凍死。加上它們還要懷胎一段時間才能產卵,現在當然該「成婚」了。前幾天的那個「客人」,雖然不巧,是只母的,但由同性的接觸中,也會激起她性的聯想,儘管後來把對方殺了,那被激起的性欲,卻再也難以平息。

  沒有錯,即使不是同性戀,看到同性的裸體,也會動情,甚至看自己的裸體,都能產生聯想。早期的修女,不是在洗澡時,都要穿一件特別的衣服,避免看到自己的胴體,而產生遐思嗎?

  性的不能滿足,最會造成不平靜。我想,說不定派蒂把朋友殺死,就是因為性的焦躁,而不是為了「獵食」。否則她為什麼不把朋友吃掉呢?

  提到吃,最近連日的大雨,使派蒂的伙食產生很大的問題。幸虧派蒂先在出任務的時候,吃了一隻公蛐蛐,後來我的岳父又抓到一隻不知名的小蟲喂她。儘管如此,算下來,她在過去六天,只吃了兩餐。

  所幸她能喝水。自從在「病」中喂她喝過水,現在只要我把「鴨嘴筆」遞下去,她就會伸著脖子喝,一次總能喝上四滴水。

  下雨,除了抓不到蟲,更造成我沒有機會為她找丈夫,眼看天氣愈來愈冷,殺手的脾氣愈來愈躁,她的壽命愈來愈短,我自己也開始煩躁了。

  突然想到臺灣著名的昆蟲學家陳維幫。他應該算我的老師,也是我的同事。以前我在成功高中念書的時候,就聽說他。後來去母校教課,更見識了他的「昆蟲館」。以那時候臺灣人的經濟力量,全靠自己,收藏到那麼多世界稀有的昆蟲標本,怎不令人佩服。

  說巧也真巧,今年暑假我去花蓮演講,在花蓮機場遇到陳維壽,手上拿了三個透明的塑膠盒,你猜裡面是什麼?居然是三隻小螳螂。

  「為什麼不裝在一個盒子裡?」我問他。

  「怕它們把彼此給吃了。」他說。

  「聽說有時候還在交尾,母螳螂就會把公螳螂的頭咬下來。」我說。

  「對!對!對!」他笑著,作出很奇怪的表情:「這樣公螳螂才會快樂。」

  「頭被咬掉才會快樂?」我叫了起來。

  「當然,男人沒有了頭腦去想,就更能充分享受性的快感了。」

  「你又不是螳螂,你怎麼知道?」我詰問他。

  「我看得出來!」他很肯定地說。

  這件事,我才回到家,就告訴了我老婆。老婆也一樣問:「陳維壽又不是螳螂,他怎麼知道?

  我沒照實轉達,一笑,說:「陳維壽說公螳螂告訴他的。」

  「公螳螂沒了頭,怎麼告訴他?」

  這下可把我問住了。

  現在,我又想到了陳維壽。我尤其記得那天在花蓮機場,他居然十分慷慨地把一隻螳螂,連盒子,一起送給了陪我去的一個學生。

  我目前就需要他送我一隻公螳螂。

  晚上九點,臺北才上班,我就打電話給我的秘書:

  「我不知道陳維壽老師的電話,你幫我去成功高中問,如果正好能聯絡上陳老師,問問他還有沒有公螳螂,如果有,我就把我的母螳螂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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