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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八章 殺手的秘密任務

  大劈棺  十月十一日

  派蒂把客人吃掉,成為這兩天家中的話題。尤其是餐桌上,全家人聚在一塊的時候,更要說上幾遍。一邊說,一邊叫噁心,可還興高采烈地說。

  不管怎麼樣,自己養的寵物,能夠把客人的頭給咬下來,總是件光彩的事。表示從小給的「仇恨教育」十分成功;長期教它拿活的目標練習劈刺,也誠然有了不錯的成果。這不是鐵證如山嗎?就像拳賽,前面每局你都占盡上風沒關係!只要在最後一局,我一拳把你打趴下了,數到十,你還爬不起來,就是輸了。

  死,常常代表的不但是戰爭的結束,也代表死者這方面公理的結束。就像一群人搞鬥爭,你罵我、我罵你,愈是會罵的人,愈不會被別人罵,因為對方怕你反擊。所謂「柿子挑軟的吃」,挨駡的常是最弱的;更往往是那天缺席,不在現場的。

  死就是不在現場,而且可以確定,那死掉的人是永遠不會再到現場了。所以兄弟被抓,問「黑槍是哪里弄來的?」「是他交給我保管的。」「他是誰?」「他是剛死的那個人。」

  兩軍交戰,一方主帥被殺了,把頭砍下來,掛在旗杆上,往往戰爭就結束了。

  在某些時代,人們的公理是用決鬥來決定的。如果你贏了,表示上天保佑你,你一定是對的。如果你死了,表示你撒謊、你不義、你該死,甚至你的家小也該殺。

  以前在英國議會裡,兩個人爭辯不休,就約好時間出去決鬥,各拿一把槍,背對著背前進,數著步子,到同一時候,轉身、開槍,你倒了,就輸了。而且不止輸了生命,還輸去了「你爭的道理」。。

  「人在人情在」,這句話說得真是太好了,你不在,別人何必還為你發言。甚至應該說,你不在,是你對不起我,我當初支持你的時候,實在沒想到你會那麼早完蛋,而今你死了、敗了、逃了、病了,我當然不能再支持你。

  你會發現「維持一口氣在」,是多麼要緊的事,那口氣一完,什麼都變色了——你政治的風向球立刻轉向,「位階的排列」立刻「重組」。你的銅像被潑上油漆、砍了頭。你的神話開始被拆穿,你的偉大也開始朽爛。

  兩雄相爭,不僅要看誰的力量大,也要看誰活得長,活得長表示你贏了「這口氣」,活得長也表示上帝站在你這邊。活得長,更可以使你有時間把那「死鬼」當年的跟班,一一收拾掉。你可以毀掉一切對他有利的史料,燒毀他回憶錄的稿子,流放為他說話的「臭老九」,再安排自己人重新寫歷史。

  所以活得長,能讓歷史都跟你站在一邊,使你流芳千古。

  如此說來,這作客的螳螂死掉,還有什麼好講?誰讓你「學藝不精」,卻來闖我少林銅人陣?不錯!不是你自己要來,是我把你抓來,又放進殺手的屋子。但不管怎麼樣,誰讓你戰死了呢?就算是我「設局」,強迫你演出這場戲。你死了,就是對不起我,就是活該。否則,你又怎麼會死呢?

  當然,這世上還可能有一兩個愕愕之士,譬如我老婆就不服氣我的看法。

  我說:「派蒂之所以能夠以小勝大,一口咬下東瀛忍者(小日本鬼子他媽)的頭,都是因為我傳授她『葵花寶典』。想想!哪只螳螂能有那麼多機會,每天跟各種蟲子搏鬥,它們等在葉子下面,是「摸彩」,要靠運氣,我們派蒂則是『天天中獎』。這殺的技術當然是派蒂高超。」

  老婆則冷笑一聲說:「算了吧!大家都看到了。外來的那只螳螂從派蒂身上踩過去,派蒂都嚇呆了。它啊,是靠地方熟,半夜摸黑,把客人給宰了。」又放大聲音強調一遍:「它是偷襲!客人死得真冤。」

  提到「死得冤」,可能還真是有點死不瞑目。那外來的螳螂死到現在,最少也有四十小時了,可是屁股還不斷地上下扭動。派蒂倒也表現了大將之風,並沒有因此,再過去咬兩口。我不能不佩服派蒂殺手的又狠又准,她怎麼能那麼準確地咬斷對手的頸子,而自己居然毫髮無傷呢?

  套一句新聞術語——「從作案的手法來看,顯然是職業殺手所為。」派蒂不僅是「殺手」,而且可以作「職業殺手」了。多棒啊!使我想起法國電影NIKITA裡的女殺手,忘記過去,忘記姓名,甚至忘記自己。乖乖地執行「上面」交下來的任務。再在完成任務之後,消失成一個沒有姓名的人。

  現在,我就準備叫派蒂去執行一件「秘密任務」。這是真正的「出勤」,可不是留在自己的玻璃罐子裡殺喲!

  提到這次的「任務」,首先我必須介紹今天的Target,也就是派蒂將去暗殺的「物件」。

  這件事要從好幾天前說起。不!應該由好多年前說起。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的書房裡總會溜進來一些黑黑的小鬼。無論白天、夜裡,都發出尖銳的叫聲。

  我曾經看過那些小鬼好幾次。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是蛐蛐。我也不討厭它們的叫聲,只是納悶,門窗都關得很緊,它們到底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

  為此,我曾經細細檢查屋裡的每個縫隙。我的書房正對著院子,一半是地板,一半是「石板地」。地板顯然很緊密,毛病全出在「石板地」那邊。房子老了,石板地的接縫,常有些水泥脫落的地方,有時候形成小洞。我猜那些蛐蛐一定是從這些小洞裡鑽進來。

  蛐蛐很妙,如我以前說的,它們甚至自以為聰明,會故意挑逗人。我相信,它們一定很怕冷,所以秋天一變涼,就往屋裡鑽。只是鑽就鑽好了,它們居然像是司馬相如,「聞人擊磬,不覺技癢。」進得屋來還忍不住要高歌,甚至唱得忘情,一直到我用手電筒把它們照到,才停止不唱。

  去年我曾經抓到一隻蛐蛐,放了生。隔不久它又回來了,而且帶了老婆和小孩。我覺得它們一家天倫之樂,十分可愛,所以不再去打擾。

  沒想到有一天,一隻蛐蛐居然跑到我老婆的座位下麵。嚇得她跳到椅子上。我說:「把它捉起來,扔出去。」話才完,就聽見「啪」一聲,老婆用鞋底送它上了天堂。說:「我不敢活捉,還是打死比較容易。」

  隔一天,還聽蛐蛐叫,我找來找去找不到,穿鞋出去跑步。腳才伸進鞋子,就知道不妙,把鞋翻過來,掉下一隻半死的公蛐蛐。

  至於第三只,就不知怎樣了。想必「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而移民海外。

  今年,就在上個禮拜,我又抓到一隻大蛐蛐,真是「紅頭金翅」的好品種,兩支短短的翅膀,一抖動就唧唧唧地響,連我耳背的老母都聽見了。

  我也待它不薄。特別找一個專門用來裝蛐蛐的小金籠,把它供在其中。這小金籠子據說是十八世紀印度宮廷的東西,想必印度人也有這樣的雅好。

  籠子是圓形,直徑不過兩寸,高一寸多,掐絲鑲線,作「雷紋」和「雲紋」的設計。頂上還鑲了一顆紅寶石,圍以七顆藍寶石。乍看,還真有點印度宮廷建築的樣子。

  我把蛐蛐養在裡面,還放了半顆葡葡進去。抓到的當天晚上,它大概為了住華宅而高興,整夜地高歌。第二天,還唱了一陣。但到第三天,就安靜了。我從鏤空的金線間望進去,覺得它還在動,便沒理睬。未料,第三天打開盒子,它早僵死在裡面了。

  正要把它扔掉,就聽老婆大叫,說有一隻黑色的蟲在地毯上。過去看,是只母蛐蛐。我一邊急著找塑膠袋,一邊叮囑她別再一下子打死。

  「這是原來那只的太太,萬里尋夫來了。」我說:「蛐蛐是有情有義的。」

  「她丈夫不是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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