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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她的臀圍很大,是屬於能生育的那種。當她生產時從不哭喊,當她做愛時也不叫床。她是端莊的淑女,讓人不由得想起中世紀宮廷穿著蓬蓬裙,搖著羽扇,微微傾身,與賓客寒暄的貴婦。

  她甚至是會飛的天使。但不到必要,絕不展示。她是莊薑,《詩經》中最美的女子。高高的個兒、寬寬的額、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她也如莊薑一般「衣錦美衣」,裡面穿著華麗的錦鍛,外面罩件褐色的單袍。那錦鍛裙子穿在腰的位置,罩袍稍高一些,有時候還緄個綠邊。當她把這四片薄如翅的衣衫揚起時,有綠條、有紅花,還有金粟,真是美極了。

  更美的,是當她「執行任務」時。褐綠色的罩袍,在樹林中成為最佳的「迷彩衣」。她淩波微步,一寸寸向目標接近。她的眼裡沒有柔情也沒有仇恨;她的手穩得不會發出一點震顫;她的心如平常一般跳動;她的呼吸依舊那麼均勻。她冷冷地看著,不是看人、不是看物、不是看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只是瞄準「目標」。

  對每個職業殺手而言,都只有「目標」,沒有「人」。因為有了人,就有了情,有了情,造成一點猶疑,就是殺手被毀滅的時刻。

  終老故鄉的殺手不多。能夠終老的都看來不再像殺手。而像慈眉善目的老人。殺手晚年的平靜,如同少年時扣扳機時的平靜,像沒有一絲波紋的湖水。

  所以殺手也是不易生皺紋的。沒有哭、沒有笑的臉,平平的、靜靜的,像是入定。

  入定的手最穩,能直指人心。

  入定的臉最年輕,所以派蒂雖然已經壯年,依然年輕得像是少女——無邪的少女,不必設防。

  鬥智 十月五日

  昨天我想「殺手」這個詞,又想了一夜。

  這世界上有誰是真正的殺手?又有誰是被獵殺的對象呢?

  英文裡也有所謂「掠奪者(predator)和「被撲食的動物(prey)」,這些詞就更武斷了。最起碼,那是只從一個角度來看事情。如果由整體看,這世上有哪個「殺手」不是被「獵殺者」,又有哪個「被獵殺者」不是「殺手」呢?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說出了螳螂同時被黃雀獵殺的物件。所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也是同樣的道理。

  整個宇宙就是個周而復始的東西,一個吃一個、一個養一個。誰知道我們不是被更高等的某個主宰所養的小動物?且像「鬥蛐蛐」一樣,故意挑撥出一些紛爭,灑點水、噴口氣,製造一些天滅;用天滅逼出人禍,然後看一群人打打殺殺、改朝換代。

  說不定我們只是被更高主宰者養在地球上的小東西。我們也被替換、被獵殺、被疼愛、被遺棄或被拯救。

  每天在花園裡,為派蒂的飲食奔勞。或趴在地上挖蟋蟀的洞,或翻開瓜葉找大黑蜂、或爬到樹上捕捉大黃蜂。我漸漸發現,別看這麼一個小院子,裡面也有許多爭戰、許多廝殺。

  所幸這廝殺也像人的世界,只是偶爾在某些地區發生。經過長期的鬥爭,弱者早被淘汰了。剩下的,則各自劃分勢力範圍,儘量保持「接觸而不衝突」,或「各自表述」的狀態。

  於是你可以看見同一朵大花,上面停了三種不同的蜂,各吃各的,誰也不咬誰。你也可以看見一朵小花,裡面停了一隻蜜蜂,外面一隻特大的虎頭蜂飛來飛去,硬是耐心地等,等小蜜蜂吃足了,再進去吃。

  要生存,就得知道「忍」、知道「讓」。知道把「所有權」先放到一邊,共同捕魚、共同開發。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真正的獨佔,只有共同的所有。當每個人都想作「唯一的所有者」時,紛爭就會不斷,到最後誰也不得安寧。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適者」不是最強的,而是最能適應者、最能妥協者。

  大概也因為這千年萬代的妥協,每種昆蟲的個性、食性和飛行的方法都不一樣。當我剛開始抓它們的時候,因為不瞭解,總是撲空。直到經過一個多月的練習,搞清每只蟲的個性之後,才變得易如反掌。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如果我在花叢上「罩到」一隻蜜蜂,它一定是往上飛,飛進我的袋子。相反地,如果我罩到一隻蒼蠅,它八成往下鑽,從花的葉子間跑得無影無蹤。

  我常想:蜜蜂就像馬,馬是逆風的動物,「馬鳴風蕭蕭」,馬總是迎風長嘶。至於蒼蠅,則像牛。牛是順風的動物,「俯首甘為為孺子牛」,牛總是低著頭、順風走,任人牽,任人騎。

  我想每個人都會願意作「迎風長嘶」的馬,而不願作「順風俯首」的牛。只是從捕捉蜜蜂和蒼蠅的經驗中,我瞭解為什麼那皮膚又軟又沒有武裝、更不團結的蒼蠅,能存活到今天,而且比蜜蜂散佈得更廣。

  會鑽洞的蒼蠅,當然比只會向著光明高飛的蜜蜂,更能適應這個現實的世界。會吃糞的小人,也當然比只吃蜜的蜜蜂,更能「多福、多壽、多子孫」。

  連我,都寧願抓蜜蜂,而不愛抓蒼蠅。

  除了要弄清蟲子的個性,還得瞭解它們出現的時辰。

  譬如下雨天,蟲都躲起來,抓不到;夏天中午,大太陽的時候,蟲也可能怕熱而不出動。只有一大早和傍晚,一個是因為餓了一夜,它們急著找東西吃;「一個是馬上要天黑,如同準備收攤的小販,急著做最後一筆生意,所以蟲子特別多。(按:此處的蟲子,主要指蜂蝶之類。)同樣的道理,在連續幾天大雨,突然放晴的日子,它們也特別勤快,大家熙來攘往地,忙著在花間穿梭。

  連續幾個大太陽天之後,如果你在地上灑些水,又會有不少飛蟲趕來喝水。

  不看它們喝水,你絕不能瞭解它們有多渴,也不會同情這些可憐蟲。

  當一隻虎頭蜂在草地上飛來飛去的時候,大約有兩種可能一——

  如果那是個潮濕的日子,你大約可以猜,它是在找其他蟲的屍體。虎頭蜂吃「葷」,它們不但在現場吃,而且會把蟲屍,一小塊、一小塊地運回家裡,喂它們的孩子。

  如果當天是個大旱天,那虎頭蜂就八成是在找水喝。它們會鑽進葉鞘裡吸水,或咬多汁的花朵來解渴。它們也會飛進樹林,找地上的行葉。那些變變卷起來的葉子裡,常會積存雨水,加上樹林裡陰暗、不易蒸發,裡面的水可以積上好幾天。

  萬一乾旱的時間太長,連這種朽葉和葉鞘裡都喝不到水,附近又沒有任何水塘或多汁的植物,那虎頭蜂就會抓狂了。

  這時候,我只要在地上灑一點水,立刻就會飛來一大批小傢伙。虎頭蜂、黃夾克、蜜蜂、蒼蠅、殺蟬蜂、蝴蝶,它們能渴到只顧趴在地上喝水,連我已經用塑膠袋把它罩住,都沒感覺。

  我也就常常罩著它等,等它喝足了,再收緊袋口,帶回去喂派蒂。

  多半捕蟲的人,都用網子,但我寧願用塑膠袋。這是有大道理的:

  第一,塑膠袋很透明,我可以看清楚蟲子在裡面做什麼。

  第二,塑膠袋很強固,不像網了,馬蜂可以伸出它的刺來叮我。

  第三,我可以好整以暇地把「它」擠進袋子的一角,再把剩下的袋子翻過來,像脫襪子似地,將大袋子變成小袋子,再把袋口對準派蒂小姐的家門,請「它」自己飛進去。

  第四,我可以在衣袋裡塞好幾個塑膠袋,一次發現幾隻蟲的時候,就一個袋子抓一隻。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要用塑膠袋跟一些蟲子「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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