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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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些折傷的腳,如果膠條有效,大概不致殘障。要是已經傷筋斷骨,無法複健,恐怕我只好狠心地把它處死。 這也不是狠心,而是仁心。與其讓它餓死,或放到外面,讓它的仇家螞蟻們咬死,不如來個痛快的。如同馬,傷了腳,既然是只馬,卻不能跑,不如射殺。請不要覺得我殘酷,螳螂畢竟不是人,殘障的人還能思考,哈佛的那位寫《時間簡史》,還休掉他老婆,另結新歡的史蒂芬·霍金(Stephen W. Hawking),不就是嚴重的殘障嗎?據說還被認為是愛因斯坦之後最偉大的科學家呢! 但這螳螂能思想嗎?不能思想、又不能獵殺的螳螂,它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突然想起項羽,很能殺,卻不能思想。其實他也非不能思想,而是思想時多了幾分仁慈。獵殺的人有了仁慈,就如同妓女在做生意時有一「快感」,反而是最可怕而下賤的事。 我告訴自己,既然養它,是為了看它殺、欣賞它殺,讓它用殺來娛樂我,它不能殺,我就該殺它。 如同許多歷史上的「明主」,我不能有仁慈。 複健 九月一日 一起床,就沖去看它,原以為應該已經自己爬上樹幹、恢復神威的殺手,居然還一動不動地吊在空中。倒是昨天卷屈成一團的翅膀,已經變得又平又直。掛在身體後面,好像披了一件綠斗篷。 是不是死了?我吹了它一下。立刻四腳擺動起來。只是動歸動,就是沒辦法抓住身邊的樹枝,逆光看去,被繩子掛著掙扎的一個軀體,好像西部電影裡看到的吊刑。也想到墨索里尼和他情婦被倒吊起來,任群眾吐口水的畫面。 英雄最偉大的結束是死在戰場上,其次是壽終正寢在任上,再其次是退休之後好好地死去,最糟糕的莫過於死在敵人的刑場上。 英雄理當死得像英雄,就算進了競技場,能肝腦塗地、肚破腸流地被殺死,也是好的。如果被綁著,乖乖上了絞刑台,就有失廣大群眾的殷望與擁戴了。 對的!廣大群眾。英雄本來就是為廣大群眾景仰面產生的。你作英雄時有多被擁護,你作狗熊時就有多被唾棄,如同一位武術宗師,自己創造一套武學、編織許多神話,再在一君弟子的吹捧之下,擁有無數景仰的群眾;大家天沒亮,就集合,一起聆聽教誨,如醍醐灌頂般,被抑注、被充滿。然後一起練那金剛不壞之功。 當有一天,這宗帥,這應該不可能死的「神人」居然得了病,且病得無法再「臨朝」。消息傳來,會是怎樣的場面?這點小病,神人就倒下了,我們這些凡人跟著他,還有什麼前途和保障?於是,神人還沒死,神話已經破滅,徒從已經四散。 你說,這「神人」能倒下嗎?就像楚漢相爭時,漢王明明中了箭,受以重傷,躺在床上。還要被張良勉強拖起來,出去勞軍,以安士卒。 神人死了,最慘的是下面的大弟子,神人的神話一半是他們編的,神話破滅了,幻想破滅了,失望的群眾就要拿這些當年幫助妖言惑眾的人開刀,原先輔佐的名將全成了幫兇。 所以神人甚至沒有死的權利。死了,消息也可能被壓著,不敢發喪。 可不是嗎?現在我也遭遇了問題,誰讓我對女兒說了那麼多螳螂有多厲害的神話,小丫頭正站在我背後,我該怎麼說? 「看!真不錯!爸爸棒吧!昨天一團糟的翅膀變得多漂亮?」 「可是它為什麼還吊著?」 「它在作複健,等我把它腿上的膠條拿掉,它就會變得神氣了。」我十分心虛地說。講實在話對這複健的結果,我也是好奇的。 拿來鑷子和剪刀,又把掛著它的細線解開來,將它吊著拿,像傘兵一樣,慢慢垂到地上。它居然還張開翅膀,以為是空中的漂泊者了。 地毯是乳黃色的,上面有天窗,太陽正照進來,也就更看得清楚,可以進行「拆線」的手術。看清楚,也真讓人一驚,這傢伙好幾天不吃不喝,居然還一下子變大了,足足大了三分之一。單單看那三角頭,就比原來體面不少。敢情原來那個舊皮,像是個高壓的鎧甲,把它對在裡面,一下掙脫出來,就能「見風長」。我終於瞭解女人的束腰、束腹,其實是有道理的。我原來以為肉就是肉,束緊了這兒,就擠去了那兒。現在由這螳螂可以知道,肉是可以壓縮變小的。只是不知道,那戴了許多「束」的女人,一朝把「束」脫下來,是不是也會變大三分之一。 為這小東西拆線不是件容易事,如同醫生用電鋸鋸開病人打的石膏,稍不小心就會鮮血四濺。十年前我老婆斷腿,打了大半腿的石膏,我還在她的石膏腿上畫了不少畫,寫了不少打油詩,當醫生鋸開那厚厚的石膏時,我可真捏了一把冷汗。 現在我要拆膠條了。先試著把相對黏合的膠條撕開。太難了!而且一動手,「它」就因為腿的轉助而扭著身子,搞不好,膠條沒撕開,腿卻齊根被扯了下來。 改成用鑷子,夾著膠條的這一側,再小心剪開那一側。剪刀是我在武漢買的,老共的精蜜儀器很有名,這新式的手術剪刀也顯然比傳統的「張小泉剪刀」好用得多。 第一條腿上的膠條被剪下了,果如我這神醫所料,昨天又彎又軟的傷腿,現在已經變硬了。這脫皮大概就像生孩子,胎兒的頭骨是鋸齒狀縫合的,經過「產道」的時候,那一片片的頭骨能略略相疊。所以剛生下的娃娃,頭常被擠成尖尖的,過不多久,便舒展回來。 螳螂也一樣,在脫殼的時候,外面的「舊殼」是硬的,裡面的身體是軟的,只有軟的身體才能從硬的殼裡脫出來。出來之後,風一吹,新的外皮(外骨骼)又變硬了。我相信,昨天動手術的時間正好它脫殼出來不久,算它的造化,碰到我這位神醫,及時把它從「難產」的鬼門關裡救了出來。 當然,若不是我抓了它,又經放錯了地方,不能抓樹枝好好脫皮,它也不至遭遇這許多。但是,錯了就錯了,如同母親懷孕時吃錯了藥,生下畸形的孩子,道歉又有什麼用?最重要是生了他、養了他。而我,是先害了它,再救它。 第二條腿的膠條也剪下了,現在輪到第三條腿,也是折得最慘的那條。多神妙啊!昨天扁扁的折傷處,現在已經圓了,完全看不出受傷時的慘相。 由於這片脫條靠近腹部,我把它翻過來動手,幾條腿對著空中猛抓,使我不得不非常小心地避免剪到它的腿。突然大拇指有點痛,這小子居然偷偷咬了我。 想起一個故事—— 一隻蠍子請青蛙帶它過河。青蛙說:「你是蠍子,如果過河過到一半,你螫我一下,我就完了。我不能帶你。」蠍子說:「可是如果我螫了你,你沉下去,我也會淹死啊!」 青蛙想想覺得有理。就讓蠍子站在背上,帶蠍子過河。遊到河中間,青蛙突然覺得背上一陣痛。回頭喊:「什麼?你居然螫了我!你不是說好不螫嗎?」 蠍子兩手一攤:「是啊!可是,可是我沒辦法,誰讓我是蠍子呢!」 於是兩個傢伙一起沉了下去。 現在,這傢伙還在我手裡,躺在我的手術臺上,居然就開始咬我了。我有點氣,也有些高興,氣它的忘恩負義!高興它畢竟是只螳螂。如同每個大吼:「不要對人吠」的狗主人,沒有不心中暗自得意的。本來嘛!養狗,就是要它對著外人吠。否則,何必養狗? 螳螂不咬人,又何必養螳螂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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