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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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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殺手的蛻變 蛻變 八月三十—日 早晨沒去看它,猜它已經死了。古人說「疾不問、死不吊」,大概也是同樣的心理吧!即然知其必死,藥石網效,既然病者已形容枯槁,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風采,既然英雄已經拿不起武器,倒不如讓他自己安安靜靜地去死,也給我留下「當年美好」的回憶。 想起張愛玲,從一九七二年開始隱居,又不斷地搬家,不打電話,甚至很少寫信、很少正眼看陌生人。偉大的作家居然不再有桌子,只用幾個紙盒當書桌。也不再有書架,甚至連自己的作品都扔到一角。 當然也可以這樣想,既然已經不是作家,又何必用書桌;既然作品已經完成,且不打算鑒往如來,又何必回頭看。既然在人們心中早留下美好的才女印象,又何必用憔悴的容顏去破壞? 這螳螂雖然不太像螳螂,更稱不上什麼英雄。但螳螂畢竟是螳螂,那相貌自然雄武,教人起敬。如同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裡的獅子,雖然無膽,畢竟是只獅子,是獅子就多少有些與生俱來的尊榮,應該以獅子的禮來對待,不可對之吐口水,應該用上等棺木。 嘿嘿!想起溥儀,末代皇帝,討了不少老婆,後來被分配看管花園,但怎麼說,他還是博儀,沒被當做普通人,而有了特別的待遇。再看看,許多名人、偉人之後,管他上不上路,不也被認為該有些特別的氣質,該享些特殊的禮遇嗎? 一念及此,我想還是該去探視一下這沒種的螳螂,為它辦個小小的葬禮。我一邊走向書房,一邊想:其實很簡單,像阿瑪迪斯一樣,把玻璃盒子打開,往抓到它的那個樹叢裡一倒,就解決了,而且算是還葬故鄉。至於那只還沒死的虎頭蜂、大螞蟻和蒼蠅,既然硬是走運,遇上個笨主子,沒被咬下頭來,而且日日等殺地拖到今天,還能留得一口氣,就應該被釋放。 所以,為主子辦喪事的時候,也正是為犯人辦喜事的時候,許多政治犯不都這樣嗎?說話得罪了聖上,甚或只是為主子捶重了些,就被拖出去關了。這主子死,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這下可以瞭解了,太子誕生可以大赦天下。新主子登基,也可以大赦天下,看來都是喜事,其實大有不同,何必說「新主子登基」?應該稱「舊主子下臺」。舊主子即然下臺了,許多功過都可以重新認定,許多忠奸也可以再來評估。何不表示寬厚,將「舊主子」關起來的人犯,一併赦了吧!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祖宗爺爺奶奶!我的主子死了。我有救了!」那虎頭蜂和蒼蠅、螞蟻被釋放的時候,不知會不會這樣喊。 來到書架前,往玻璃盒裡看。嚇一跳:大哪!怎麼一隻變兩隻了?只見兩隻螳螂緊緊抱在一起,貼著盒底睡著,一動也不動。難道是我那八十九歲的老母,又抓來一隻螳螂,偷偷放了進去?我猜,家裡就她這個老頑童,有可能。 小心翼翼地抬玻璃盒端到亮處,見到「一屍一鬼」。原來那兩隻螳螂,一只是死的「它」,一只是「它的鬼魂」。 可不是嗎?那鬼魂是半透明的,一模一樣地伸著腳、翹著屁股,只是頭不太清楚,像脫下的面具,被卷在一起。再搖搖,「它」還動,沒死!突然靈光一閃: 「天哪!敢情它脫皮了。」 跟著是悔恨:我怎麼那樣糊塗呢?它不吃不喝、不打不鬥,原來是等著脫皮。還有,它不斷爬來爬去,又把頭緊緊靠在盒底,原來是為尋找個脫皮的好地方。書上不是寫了嗎?因為身體要長大,外面的皮卻長不大,螳螂一生要脫五次皮。每次都先不吃東西、懶洋洋好幾天,再找個樹枝,好好抓緊,頭朝下地從「舊衣服裡」鑽出來。 提到「舊衣服」,使我想起「蟬衣」,也就是「蟬蛻」,那張牙舞爪掛在樹上的空殼,明明主子早不要它了,還緊抓著樹皮不放。這不放是有道理的,只有「死殼」不放,才能讓「新身」得以脫離,好整以暇地從舊衣服裡慢慢鑽出來,連每次個腳趾頭都完好無缺地「脫」出來。再站在舊殼上休息,把翅膀晾乾。 現在訂了。我趕快把玻璃盒子打開,將它拿出來,舊皮輕如無物地飄落,手上「四肢無力」的是新生的螳螂。我真想知道,在無物可抓的情況下,它是怎麼脫身的? 這就如同摘手套,你總得一手抓著另一隻手的手套尖,才脫得下來。而今這螳螂的舊皮既然不能先站穩在樹枝上,難道是用不斷甩動的方式,把舊皮摔掉的嗎? 我注意檢查它的六隻腳,除了前面兩隻大鉗子,還有一小部分沒脫乾淨,其餘四隻腳確實有三隻半已經脫出來了。稍稍拉了拉那沒脫乾淨的半隻腳,一層薄皮便掉下來。只是它必定經過了一翻掙扎,腳雖然全出來,後面兩條腿,和中間的大腿,卻都折傷了。 更麻煩的是翅膀,書上說螳螂在「脫身」之後,都會改為「頭朝上,屁股朝下」的方式站著,使原先團在一起的翅膀能像花瓣一樣舒展開,又說這是最神奇的一刻,可是現在它沒能掛在枝梢,讓體液流入翅膀,更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清風把那潮濕的翅膀吹幹,而是委在地面,趴在盒子的一角。怪不得那翅膀看來像幾片髒髒的抹布,抒成一團。 照心理學,童年過的無助與恐懼,可以再用遊戲的方式表演一遍,且在表演當中把原來無助的情勢逆轉,就能克服心底潛藏的恐懼。 我現在也要為它作這樣的治療。 首行旬折斷的三肢,得趁著外骨胳還沒定型,先為它矯治。這小東西當然不能綁繃帶、打石膏,我找來了膠條,把那折成九十度角的細腿拉直,並固定在膠條裡。我常為不小心弄斷的花做這種事,而今「園藝家」改行當「獸醫」,道理應該是一樣的。 接著找來一根細線,把它由胸部綁起來,再掛到曇花樹枝上。這樣做也有道理,想想,它的六肢折傷了三肢,前面兩隻大鉗子,又剛用小鑷子,一點一點把舊殼剝下來,當然不可能站立,更甭提攀爬了。而它的翅膀若不掛起來「利用地心啄力」,就無法伸展;剛矯正的腿若強迫站立,更不可能複健。 當然只好用掛的。 接著是使時光倒流,為了怕它著涼,我用毛筆蘸水,把「那團」翅膀弄濕,再撫平,希望像是回到剛裉出舊殼的時間,站在枝頭伸展雙翼。 哦!其實不能稱為雙翼,如同晴蜒,它是四支翅膀的。兩支綠褐色的在身體第二截的背上,另兩支褐紅色的在第三截,也就是所謂「腹」的背面,當它斂翅的時候,綠的應該蓋在紅的上面。所以整只螳螂就看來是綠褐色的了。 我也作了退一步打算,如果翅膀能展得開,固然好。若果還是沒辦法,與其讓它拖著這麼一大團,不如動手術切掉。螳螂本來就不需要飛,飛多半是為逃跑,既然已經成為我的盒中物,未來半生自可以在盒子裡稱王,每天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又何需翅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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