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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散記


  今年四月,我排除了一切工作和應酬,逼著自己再做一次黃山之行。

  旅行團辦得極好,尤其妙的是團員多半為藝本家,工作既同,興趣也近。我們由雲穀寺坐纜車直上黃山北海,經始信峰、石狗峰、觀音峰、仙女峰,再由獅子峰、夢筆生花、筆架峰,下散花塢。而後由西海、排雲亭,過丹霞峰、飛來石、光明頂、鼇魚峰、蓮花峰至玉屏樓。最後由蓬萊三島、天都峰至半山寺、慈光閣。

  雖未能遍游黃山七十二峰,但餐煙沐雨、零霜履冰,一周之間,如經歷四季晴晦。且既獲朗日高懸,得睹黃山雄奇之骨;又遇明月當空,得窺幻化陰柔之面。

  古人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又有句「豈有此理,說也不信,真正妙絕,到者方知!」可見黃山之奇。

  沿途寫生攝影甚多,數月整理,已略見頭緒,只是鏡頭看黃山,畢竟有如以管窺天,難見其大。此處擇數幀及近作一張,配以短文刊出,盼能不負山靈。

  排雲

  只緣昨日沒來得及畫排雲亭右側的景色,今天雖然鎮日豪雨,仍然趁著雨勢稍弱,沖上迷蒙的山道。

  雨是經過松葉篩下來的,或沒有雨水落下,再不然則像小時候,用稀泥打仗般,一小團、一小團地漫天飛舞,打在雨衣雨帽上,咚咚咚咚,如同沉沉的戰鼓。只是覺得那雨水未免落得太重了些,伸手到空中試探,竟抓住一顆雨滴,在掌中閃耀溶化。

  「排雲亭」位在丹霞峰的半山,左擁岑立峭拔的「薄刀峰」;右抱松濤洶湧的「松林峰」,這個名字,使人想起水滸傳裡的眾家豪傑,加上後面的「丹霞」,更有些道家的神秘起來。

  可不是嘛!薄刀峰下一塊奇岩,像煞倒放靴子,名叫「仙人曬靴」;松林峰下一柱擎天,柱頂像有只裹小腳穿的高底繡花鞋,於是女性的陰柔也加入了。

  或許這就是黃山吧!有它雄渾、壯闊、幽深、峻切的山容,也有它神秘、詭橘、險怪、峭拔的林相。更有那霧騰霞蔚、幽谷涵嵐的煙雲供養。

  譬如此刻,漫漫雲霧,正隨著那霰雪雹冰滾滾而來,由兩山之間湧人,愈行愈窄,愈變愈濃,突然穿越岸的鐵鎖迎面襲來,伸手去擋,手已不見,十裡霧中,只一片白。

  至此,我終於領悟「排雲亭」的排雲……

  文殊

  「不到文殊院,不識黃山面!」

  大概自從建成文殊院,便有了這句話,也恐怕是文殊院的如此說,為了讓大家來拜文殊菩薩!

  文殊菩薩早沒了蹤影,文殊院改名為玉屏樓,並非樓中有玉屏,而是樓在玉屏峰之上。

  一般屏風,小則二屏,多則六屏,再大也不過八屏。但是玉屏峰的屏多達千折,而且是以石為屏,以松為文。這上千的玉石屏風一層層地由山下向中央聚攏,中間一線,是玉屏梯,遠遠望去像一朵初綻的蓮花,蓮心則是舊時的「文殊院」。

  於是文殊菩薩不見倒也對了!這玉屏峰本身不就是文殊嗎?只是人在佛心,而人不自知,如同登玉屏峰的人,只覺得山路奇險,兩邊石壁差堪容身,卻沒想到自己正走在黃山最美的風景之中。

  從天都峰上的天梯,回首玉屏峰,縹縹緲緲地隱入雲海,真是有若仙境,如遊夢中。

  我心想:「不到文殊院,不識黃山面,下面應該再加一句:

  「不涉天都險,不識文殊面!」

  蓬萊

  黃山在安微,距海遠,卻跟海結了緣。

  倒不是說黃山是從海裡冒出來,這世上有幾座山不曾為滄海呢?

  黃山之海,是雲海!所謂黃山因松而奇,因雲而秀。黃山的美,除了原先具有的嵯峨山岩,松與雲更不可少。所以也能說黃山是以石為骨,以松為血肉,以雲煙為呼吸。而黃山是占地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大山,它的呼吸便成為雲海,雲海中的山,也不再是山,而成了島!

  「蓬萊三島」就是這樣得來。

  三道奇石,聳立山間,前扼玉屏峰之峻,後勒天都峰之險,卻又卓然獨立,自成家數,任是誰走到三島之間,都忍不住叫一聲:奇山!

  實際三道奇石,不過幾丈高,只能稱石,不能叫山。可是不僅成為了「奇山」,而且變為了」仙島」。

  當風起雲湧,由黃山西海飄來,緩緩流過兩大山峰之間,那三道奇峰只露山頭,在萬頃的雲波間浮浮沉沉,不論住在文殊院,或行在天都峰的人,遠遠望去,都像極了三座若隱若現的海島。

  至於月出東山,整個山谷灑上一片寶藍色,那三座奇石一側映著月光,一側隱入黑暗,把長長的石影拖向山谷,就更像夢中之島,立在一片蔚藍的海洋中間。

  所以山不在高,也不在有仙無仙,而在其姿態之奇。譬如這蓬萊三島,在黃山群峰之間,大小只堪做盆景,卻能小中見大,使人們走到這兒,突然像聚光鏡般把七十二峰的印象,全凝匯到一塊兒,發出鬼斧神工的讚歎。

  蓬萊三島的妙,就在此。所以有人說它是黃山的心靈,藏在深谷之間。也有人講它是黃山之眼,如秋水、如寶珠、如寒星……

  天梯

  站在迎客松前看天都峰,像用條長尺,在光滑的山壁間直直畫了兒道,上面是入天際的雲煙,下面是不知其底的深谷。

  那直直的幾條線,就是直通「天都」的天梯!

  早上,年紀較長的隊員,紛紛掏出巧克力、牛肉乾等零食,塞給我們這些準備上前線的小老弟、老妹們,又十分戲謔地擁抱一番:「好自為之啊!」「多保重啊!」可惜黃山無柳,否則這文殊院前就成了「灞橋」!那迎客松下反成為了「陽關」!

  天梯之前是登山站,幾個穿人民裝的管理員檢視行李,大的背包一律擱下,又叮囑登山中途少做停留,免得下麵的人上不去。大有此行是只能向前,縱使有刀山劍海也不容後退的意思。

  遂想起日本名登山家三浦裕次朗登艾佛勒斯峰的那句話:

  「此刻我已不畏懼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敗。」

  「我已經無法將「危險的前進』,轉變為「困難的後退」。所以只有選擇前進!」

  過去聽人說:「登黃山,小心別擦傷了鼻於!」還不清楚怎麼回事,直到踏上七十度的天梯,才發覺鼻子真快要碰上前面的石階。

  一階一階的做法,至此已行不通,因為路陡得容不下那許多階。於是只好做左一腳、右一腳,交次出現的情況,仿佛在山壁上鑿洞攀援,那洞不平行,而是交錯的!

  前面沿途幫過大忙的路邊鐵索,也不夠用了,必須一手拉索,一手攀岩。所幸那岩壁間特別鑿下了許多深層,恰恰容得手指。登山者必須運指如鉤,才能保得平安。

  記得小時候去指南宮,見過一聯:

  「且拾級直參紫府
  乍回頭已隔紅塵」

  此刻便改作

  「且攀搖直上天都
  莫回頭了卻塵緣」

  這後一句豈不妙絕!?當作二解:

  莫回頭!否則失足墜下,便將了卻今世的塵緣!

  莫回頭人間世!且了卻塵緣,直上天都吧!

  天都

  從天都回來的人,少有人真能說得出這黃山絕頂的景象。

  是因為行過天橋,已經筋疲力竭而無心賞景?

  是因為天都之為天都,如同極樂之為極樂,既己是至善至美之地,也便無喜無嗔、無貪無念,但願一片融融,不可說、不能說,無法說也不必說!?

  是因為天都峰總籠在一片迷霧之中,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連自己都看不清,更何況山容嶽貌了!?

  是因為天都峰已在黃山群峰之上,一覽眾山小,既沒了比較。便如功業彪炳的蓋世英雄,或年行過百的人瑞,留下的不是自豪,而是孤獨?

  在強勁山風的挾帶下,雲霧像白紗窗簾般。一層又一層地拉過,天都頂峰層疊的奇岩和洞穴間,便上演一幕又一幕的史詩。

  這是歷史的詩,用億萬年歲月,雕琢山河大地所成的交響詩,若這詩中有一夜天崩石裂,那便是大地之鈸;若有一天群石滾動,那就是大地之鼓。

  直到天地皆老,滾動的、崩裂的、飛揚的、升起的,都安靜睡去,巧巧妙妙地,互讓互就地,擺出一種大家都能接受的姿勢,成為天地間一完美的組合,便是這史詩的完成!

  所有的錯誤、悲尷、巧合與不巧合,在歷史的眼裡全是當然!

  不論人的史詩或山河的史詩,這都是不變的道理!

  情鎖

  什麼鎖是這樣的鎖?

  什麼情是這樣的情?

  在黃山之顛,那風雨凜烈,終年霜雪的天都峰,竟有成千上萬個鎖,被不知名的人鎖在崖邊的鐵鍊之上。它們也當是知名的,因為每一把新鎖的主人,都會刻下自己和自己愛人的名字,然後虔敬地,以一種參拜或賭誓的心情,把那刻了名字的鎖,緊緊扣在黃山最苦之地。

  是的!若無風霜雨雪的試煉,如何見那情的堅貞!?

  若沒這堅實的鐵鍊和銅鎖,又怎樣表示那情的強固!?

  於是日復一日,那原本用來防護,做為圍欄的鐵鍊,便只見上面成串的鎖,而不知其鏈了。甚至有些鎖上加鎖,鎖成一串。或一個鐵鍊的孔眼,競同時鎖上了許多,變成一朵金屬的花。

  使我想起在挪威看過的雕刻公園,裡面有一座生命之柱,無數扭曲的人體交纏在柱上,雖說是柱,已不見柱,那柱是用愛恨交織成的「生命」!

  這些糾纏在一起的鎖,就是愛恨,成為解不開的結、結中的結!

  相信在這山頭有多少鎖,在那山谷便有多少鑰匙,因為每個把鎖鎖上的愛人,都相信他們生生世世,不會再開這鎖,那鎖的是愛,愛是永遠的鎖。

  鑰匙便被拋向空中,帶著歡愉、帶著祝福,無怨無悔!

  就算有怨有悔,又會有人重新登上這天都峰頂,把那負了他(她)的鎖撬開嗎?

  若是年輕,可能!只是也可能沒了情懷,既然情已不再是情,又何需管那情鎖?

  若是已經年老,就更不可能了,兩個完整的心,尚且難得登上天都,一顆破碎年老的心,又如何談?

  儘管如此,我還是買了一支鎖。賣鎖的人問:「刻什麼名字?」我說:「不必了,空著!」

  我把鎖扣上,突然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詩:

  「我的家在淚羅法畔,像一顆鈕扣,扣在大地的臉膛……」我說:

  「這鎖是我的,我把黃山鎖上,黃山也成了我的——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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