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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識年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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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國愈久,對「年」的感覺愈淡,倒不是忘了怎麼過年,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年,更懷疑幹嘛要過年。 小時候過年,心喜又大了一歲,手裡拿著紅包,說是壓歲,卻直往牆邊站著畫線,得意地看著今年又高了半個頭,所以那心情是「只要我長大」,忙不迭地希望新年送舊年。 少年時過年,是萬般滋味的,既竊喜去年混過了,卻也離那初中、高中、大學的各式聯考,又近了一年。寒假剛過,黑板邊上只怕就開始一日縮水一日的阿拉伯數字,為聯考做了倒數計時。 只有考取大學的那一年,覺得真是朗朗乾坤,好個新的一年。 至於中年,則是最沒有道理過年的,經濟穩定了,明年未必比今年又增減些什麼;生活富裕了,過不過年,衣服鞋子和餐桌上擺的,也沒大的分別,倒是多了小的要紅包,長官要送禮,這許多麻煩事,就算是走運當上了長官,卻還得受那賓客睡門的寒暄之苦。 所以有人從大除夕就往牌桌上坐,因為過年理當是可以賭的,不為無益之事,何以說有涯之年?他這一年,是在方城間混過去的,也有人一過年就往國外跑,說得好,是度假,又表示自己經濟的水準高,實在心裡竊喜的是,可以藉題不去拜年,說得露骨些:不是過年,而是避難! 只是不知老人過年的心態如何,倒記得老母六十五歲那年,突然宣佈從此不再出去拜年,言下之意,是年歲大了,不再需要出動哈腰,只等諸晚輩來拜,坐在太師椅上散紅包。實在應該說,因為她再少有求人之處,既然少了須要拜託之事,所以也就免了拜年之苦。 年是用「拜」的,這話一點沒錯,君不見,過年拜佛燒香拜祖先,拜望親友、長輩,至於同一輩則互拜,這拜的意思,是拜謝以前的照顧、拜託以後繼續愛護,也是難得見面的朋友,藉機互相拜訪。 但是就在這「拜」上,便也見出許多學問。年高德劭者,前去拜年的人多,這是「拜望」。財大位高的,賓客絡繹於途,這是「拜託」至於那門前車馬稀的人家,是大可不去拜年的,因為你去拜,也八成要撲空,他早給別人拜年去了,偏偏那人多半不是你。 小時候,雖然蘋果貴,我卻最不愛。很簡單,因為吃到的蘋果,都空空幹幹像是脫水的。尤其是年節之後,在那一籃子渡海個把月,又串了千門萬戶,張太太、李太大提進提出無數遍,總算忍無可忍,被分發下來享用的時刻,早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蠟果。直到來美國之後,吃到了新鮮的蘋果,反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不過,窮蹇時過年,當然是要比現在這種富足時,來得印象鮮明的。以前聽母親說,她小時候過年才能吃到肉,大學時到蘭嶼,聽孩子在國小裡唱歌,不知是不是自己改了詞:「新年好!新年好!新年的孩子個個吃得飽。」才發覺那裡的孩子一天常只能吃一頓,所謂的營養午餐,也不過是一個饅頭加碗野菜湯。 甚至今年到北平探親,堂哥請我到家裡晚餐,硬是把一盤腥得令人有些作嘔的白帶魚往我面前推,還一邊得意地說:「這白帶魚可真難得,只去年才見到一次!」 如此說來,他們那年就真有些意思,也無怪在美國的年顯得平淡了。 去歲除夕,正是我從臺北趕回紐約的第三天,時差沒過來,卻帶了新年的消息回家,我對老婆說:「我特別趕回來過年!」太太一笑:「噢,可是我那天要開會開到很晚!」我又轉臉對兒子說:」不錯吧!老子特別趕回來陪你們過年!」豈料兒子一怔:「什麼過年?」 惹了一鼻子灰,總得找個臺階下,想過年前理當大掃除,便兀自從廚房最上面的櫃子打掃起來!將那過期的食物、不必要的瓶罐全扔在大垃圾袋裡,卻見老母怒氣衝衝地跑來:「那是我留的,怎麼全扔了。」 「要過年了,這是除舊佈新!」我趕緊解說。 「什麼過不過年的!你除舊,敢情把我這老的也除掉好了!」 您說,過年容易嗎?所以,請別問我在美國怎麼過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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