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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你在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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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女孩子談擇偶的條件,似乎總脫不了「要有幽默感」這一項。我便想:在她們心中,什麼是幽默感呢?會不會連促狹搗蛋、說說笑話、扮個鬼臉都能算是幽默? 這使我想起高中時,有一天學校裡來了幾個美國外賓,由英文老師做陪,那場面真難形容,倒是有位同學說得妙:「奇怪!平常英文老師都一臉夫子像,怎麼碰到外國人,就突然變成猴子了!」 可不是嗎?尤其是當這群人走過操場的時候,遠遠看去,只見其中一人,又縮脖子、又端肩,加上手舞足蹈、尖聲乾笑,正是我們的英文老師。而事後,您猜那老師怎麼解釋? 他說:「這是幽默!跟洋人在一起就要幽默!」 問題是,那些真洋人怎麼反而沒做成猴子樣呢? 有幽默感(Sense of humor),在西方社會誠然是非常重要的,當別人這樣說你時,甚至是一種相當的誇讚。因為沒有機智的人,不可能表現出高度的幽默。 「機」是快速的反應,幽默往往要在最恰巧的時機燦然出現,才能給人靈光一閃之感,所以需要抓住「第一時間」的反應。「智」則是智慧,真正高級的幽默,往往不是直接,因為幽默多少帶著幾分謔,如果太直接,難免尖刻傷人,所以要繞個彎子來,段數才顯得高,那繞彎子就非智慧不能達到了。 舉例來說,某日我參加慈善晚會,其中義賣殘障人士畫的耶誕卡,有一位不知趣的賓客,居然大聲說:「怎麼賣耶誕卡,我一年根本寄不了幾張!」這煞風景的話一出,整個場面都僵住了,就在這一刻,突然有位太太舉起手,笑嘻嘻地喊著:「喂!要不要我分一些我的朋友名單給你?」頓時引得哄堂大笑,整個尷尬都解除了,怎能說那及時發言,不是高度智的表現呢? 至於認幽默的方法來做反擊,就更不簡單了。中國的詩經有所謂「主文而譎諫」,意思是以隱喻迂回的方式來勸諫人,那幽默的反擊法,則是主文而譎攻。 譬如當我任中視代表時,有一次攝影記者因為機器突然故障,不得不用一架家用的小機器救急。豈知那被採訪者的家屬,竟然帶著幾分嘲笑地說:「早知道您用這種小機器,我就自己拍好送給你!」 我那攝影記者回頭一笑:「這也就是為什麼要我來的拍的道理!」 他這句話真可以說是既幽默而且含蓄地給予還擊,意思是:「你拍的畢竟不是我拍的,機器相同,拍出來的可不一樣啊!」更深一層的意思,則是:「就是因為你不敢用你老兄拍出的爛東西,所以還得我這位專家出馬!」 如果他真將前面一大段講去出,難免成為正面的衝突,所以那淡淡短短一句,學問是大極了! 「淡淡地」,這正是幽默的最高境界,如同會說笑話的人,往往自己面無表情、毫無笑意,卻冷不防地說出叫人前仰後合的話。 在西方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幽默例子: 法國大文豪伏爾泰,總是讚揚另一位作家,但是對方卻一個勁地批評伏爾泰不好,當伏爾泰聽說時,只是淡淡一笑:「真的嗎?相信我們雙方都錯了!」 不過幾個字,全然改變了形勢,豈不妙哉? 又有一個笑話,某男士罵某女士為狗,被告進了法院,法官判決被告應向原告當庭道歉,被告回問:「我稱女士為狗,是犯了法。但是如果稱狗為女士行不行呢?」 法官想了一下:「行!」 接著被告就對那原告深深一鞠躬,說:「對不起!女士! 我還親眼見到一個以這種邏輯方式反擊的幽默例子: 有一個人在競選對手詰問:「你一無所長,到底有哪樣比我強?」時,只是淡淡一笑: 「我實在跟閣下差不多,閣下的優點,我全有!我的缺點,閣下也都具備!」 這句話,若不是聰明人,還真難會意,它的妙處是表示「我的優點,等於或大於閣下!閣下的缺點,等於或大於我!」 當然這種反轉式的句法,也不儘然用在攻擊,譬如在金鐘獎的頒獎典禮上,我就見過某電視公司的得獎人,在致詞時說: 「過去我以公司為榮,但是今天(頓一下)公司要以我為榮!」頓時引得滿場熱烈的掌聲。 他這句話的妙處,不僅在於句子的反轉,更在其中的停頓,引起聽眾預期的心理,甚至使人有錯誤的預期,然後峰迴路轉,一語驚人! 梁實秋教授,就善於這種幽默,譬如他曾說: 「我從來不相信兒童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一頓)因為我處處看見他們在做現在世界的主人翁!」 更妙的是,我曾在紐約電視上,看一位元著名小提琴家到高中座談,在學生發問告一段落之後,小提琴家說: 「剛才有些問題問得很好,但是有些問題……」他停頓了一下,學生都緊張起來,以為他要批評問得不好。就在這一刻,小提琴家繼續了下面的話:「簡直是好極了!」贏得一片歡呼。 凡此,都是將聽眾先做錯誤的導向,而後語鋒突轉,達到幽默的效果。 看完以上幾個高級幽默的例子,讀者或許發現幽默固然難,要聽得懂幽默,也真不容易。確實如此,幽默不僅常像「歇後語」,有時更如猜燈謎。譬如中國人最常用的: 「七竅通了六竅」,表示一竅不通。 「聰明透頂」,比喻將禿的頭。「聰明絕頂」比喻已經禿光的頭。 又如,故意把「誓死不渝」,講成「誓死不偷」,都算是一種幽默。 至於洋人也愛玩這種雙關語的幽默,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在畫展中,會見一位美國老先生指著畫中人的眼睛說:「Beautiful students!」隔了兩秒鐘,大家全笑了,原來那student等於pupil。而pupil則是瞳孔的意思。 洋人固然喜歡在言語間耍幽默,但是也有許多禁忌,譬如種族、性別、殘障,都少碰為妙,因為那是天生而無法改變的,幽默不得體,就變成了歧視,而歧視則是民主社會最大的忌諱。 譬如在電視上常表現幽默的氣象播報專家,就曾經有一位因為講錯話,隔天便卷了鋪蓋,你猜他說什麼?他是跟著前面一條強暴婦女的案子耍幽默: 「各位女士遇到強暴,如果無法抗拒,何不乾脆享受一番!」 他是犯了,既傷受害者的自尊,又表示了性別歧視的大忌諱,怎能不走路呢? 由此可知,幽默固然妙,但是如何抓住分際,幽默得恰到好處,更是大學問。近日看電視,見主詩人以一位殘障歌星當笑料(當天那位殘障者井未到場),或對著相貌不出色的女孩子說「閣下這副尊容」,再不然則在電視劇中讓兒童當眾尿尿,在橋劇中表現在車上偷香,以手摸對方臀部,再拿到鼻子前嗅的鏡頭。讓我不禁要問: 「這是幽默嗎?還是因為社會一下子開放,連幽默笑料,也頓時失了分寸?」 我朋友所說的一段話,更引起我的省思。 「當人們吃完大油大膩之後,是無法欣賞淡雅的禪宗水墨畫的!當『抓癢』式的幽默已經引不起皮膚的感覺,只好用『打』的了!」 請問我們的社會,是否已經因為吃了太多的油膩,而對點到為止、意味深長的高級幽默失去了感覺? 幽默,你在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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