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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農玄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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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縫扎針」,這是母親常用來形容我經營園子的一句話。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出來的,確實貼切極了! 只因為院子並不算大,想種的東西卻多,既有年年增添的樹木花果,又有每歲必耕的菜園,自然好比收入有限,孩子卻接連出世的父母,不得不精打細算。 譬如一套衣服幾個孩子接著穿,我種菜也是如此,算好了小白菜不怕凍,早早地播種。收成之後,再接青江萊。至於初夏青江菜也收成了,則種最持久,而能不斷摘食的甘藍。尤有甚者,是在趕檔期的情況下,不等成片的青江菜苗長高,先大把地拔了煮湯,再撿那特別肥壯而體貌不凡的,種在菜田邊緣,使它們充分地發展,長成特大號。空出來的地方則可以適時種「下一作」。 當然種菜的「見縫扎針」,如果只有這麼簡單,也便算不得功夫了,其中最高明的,還是衡量日光的本領。因院子之後既有森林而蔽東方之初日,院子另一側又有房子,擋住了下午的陽光,這中間不過16oo平方尺的地方,雖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所能享受日光的時間畢竟有限,自然也得像那分配食糧的荒歲,算著飯量地配食。 譬如不需什麼陽光的小鈴蘭、風信子、繡球和野紫羅蘭,全種在山茱荑的下麵。早春茱荑未綻,陽光直下,正好讓它們風風光光地開花,而後則蔭蔽著直到暮秋。 還有只要一半陽光的牡丹,則種在院子近林的薔薇花側,盛夏時薔薇的枝條四蔓,正好篩下一半的陽光。 至於最需日光的黃瓜架,則高高立在院角,雖不能得到上午的十足日照,卻能承受自午至晚的陽光。瓜田之前種四季豆,最高不過一尺半,不足遮掩瓜架的日光;再前方,隔著田埂種上三排青椒,再接十棵大男孩(Burpee Big Boy Tomato)番茄,都是屬於三尺左右的大個兒,湊在一起,既無鶴立雞群,也不至於有矮子吃虧的不公平。 此外,今年我更發奇想,其實也是窮則變、變則通的困而生智,創造了可以挪動的遊牧民族——草莓。把它們一棵棵移種到盆裡,再衡情度勢地,找那園中最有日照的地方安置,於是田埂上、水泥地上,乃至前院的車庫邊緣,就都能見到那鮮嫩的果實了。 這妙點子,一方面使草莓獲得了足夠的陽光,利用了不能種的地方,也避免了草莓貼在地上易腐和招蟲子的弊端,高高地懸在花盆邊,既是果實,又為點綴。豈不一舉而數得? 所以每當我在園中小坐,便覺得自己十分偉大起來,想想一個只有菲薄固定收入的家長,卻能把這一「大家子」照顧得個個健康,且得展所長,獲得十足的造就,豈不是一種成就嗎? 在這耕種的過程中,也確實可以享受做為生命主宰的感覺,那些無知的種子,若不是我撒下去,它們有幾棵能萌發成長?至於我種在什麼地方,它既沒有發言選擇的權利,更無未來自行移動的能力,從我種的那一刻,便決定了它的一生。 如果下面有塊大石頭,而我未察;如果那是最貧的黃土地,或沒有陽光的死角,就算這種於是最好的,又如何呢?當別人在陽光中茁壯,展開如蓋的青綠、開花、結果的時候,它卻可能永遠像侏儒一樣瑟縮在角落,而後或是在怨罵聲中,被拔除。或在一個寒流的夜晚,悄悄地死亡。 這樣想來,我就覺得自己更偉大了,因為在桃花開的時候,我會特別去摸摸每一朵花蕊,幫助它們受孕;在紫藤攀爬時,我會幫著它們找正確的途徑,將那貼在地面的升高,轉進鐵絲欄的拉出來,使它們不致在往後的日子,因為環境的阻礙而影響了發展。 至於百合、鬱金香,這些球根的花,我更在暮秋時,為它們分家,免得在地下不斷繁殖,因為擠在一起,而無法獲得足夠的營養。 當然施肥更是不可少的,想想這樣「見縫扎針」,一作接著一作,一棵連著一棵,如果沒有足夠的養分供應,怎麼可能長得好呢?我的肥料來源從來不虞缺乏,因為一面除草,也就一面積了肥。我在院角總是挖有一個大坑,將那清除的雜草、朽葉全往裡傾,倒滿了,則蓋上土,經常噴水,使草葉快速地分解,如此一坑一坑地替換,自然總有黑褐色的腐殖肥料供應。有時甚至直接將花果種在這些坑上,長得更是茂盛。 每當我把那些肥料灑在田間時,總是嘀嘀咕咕他說:「來!用你兄弟們的屍骨滋養你吧!」 至於將花果種在肥料坑上時,則講:「在千人家上建立你的凱旋門吧!」 這時,似乎又覺得自己由這園中偉大的家長,一下子變成了有虐待狂的劊子手,青面撩牙地發出陰陰的冷笑。看世間的繁榮與蕭條、生育與殺戮、偉大與卑微,全成為自己導演的一齣戲,且沾沾自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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