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總統是靠不住的 | 上頁 下頁
一五


  對於華盛頓的這一舉動,美國人並沒有對他作什麼很特別的讚譽,在這塊土地上,人們把這樣一個舉動看得很平常。但是,我卻不能不聯想到世界上許多國家的開國元勳,他們往往已經用盡了人民的「崇敬資源」,依然對手中的權力依依不捨,垂垂老矣仍然堅守崗位,使人歎為觀止。

  這當然並不是說,在二百多年來,這部美國憲法沒有遇到過具體的挑戰,四十幾屆總統恰恰都是恪守本分。在美國歷史上,向憲法作出最大挑戰的總統大概就是尼克森了。對於尼克森總統,我們都非常熟悉,他在中國幾乎是大家最熟悉的美國總統之一了。由於七十年代歷史性的中美建交,他對於中國有著非常特殊的意義。

  此後不久,大洋彼岸傳來消息,大家都知道他因為「水門事件」下了台。當時,我和許多中國人一樣,對勞苦功高的尼克森總統,為了這麼一件區區小事就丟了總統寶座,感到頗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不少中國人在心裡暗忖,這傢伙該不是在權力暗鬥中喝了對手下的藥吧?當時在中國,幾乎很少有人想到,他的下臺和美國憲法有什麼關係。

  到這裡以後,我們發現有關尼克森事件在美國引起的震動,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它的意義也遠遠超出了一個「水門」。如果我想向你介紹美國憲法如何遇到一個權力分支的挑戰的話,尼克森的故事大概是最合適的了。

  毛澤東一直把尼克森稱之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在尼克森下臺之後,他曾經在接見尼克森的女兒女婿時,向他們表示了非常中國式的對待老朋友的同情,支持,甚至抱不平。

  在艾森豪做總統的時候,尼克森曾經做過他的副總統,因此他們兩家也成了世交,並且兒女聯姻。所以,當時在場的有尼克森女婿,也是前總統艾森豪的兒子。儘管尼克森是他的岳父,但是,作為一個美國年輕人,他無法理解毛澤東表示出來的「抱不平」的態度。於是他試圖向毛澤東解釋,尼克森的下臺是美國的政治制度運作的結果。他剛一開口,就被熟讀「三國」的毛澤東一句擋回:「那是假的。」小艾克頓時啞口無言。

  兩種文化彼此多麼難以理解和對話,由此也可見一斑。

  去年,美國郵電部門按照慣例發行了尼克森總統的紀念郵票。大概總是為了防止個人崇拜之類愚蠢的把戲吧,美國有這樣的規定,對於任何一個曾經任職總統的人,只有在他去世一年之後,才能夠發行紀念他的郵票。所以,當我看到這張印有尼克森頭像的郵票時,不由感歎,時間過得真快。到今天,尼克森離世都已經兩年了。確實,一場軒然大波已經過去,這裡的人們已經可以平靜地坐在火爐旁,翻閱一本本有關「水門案件」的史料了。

  在美國的政治制度下,如果你想當一個政治家,那麼,你一生中消耗精力最多的是什麼事情呢?是競選。別說要想當總統了,就是想當一個小鎮的地方治安警官,都必須一次次地經歷競選和選舉。

  每到選舉年,如果你漫步美國的城鎮居民區,或是鄉村角落,你會發現家家戶戶沿路的草地上,都低矮地「生長」著一塊塊色彩鮮豔的牌子。上面漂亮地印著「某某,治安警官」,「某某,參議員」,等等。有時上面還附有一張照片。這是他們自發地在為他們所支持的各種候選人在作宣傳。如果你留意找找,會發現總統候選人的牌子也混在其中,你會找到一張看上去差不多的牌子,只是上面印的是「克林頓,1996」。

  相鄰的兩家人家,他們插的牌子完全可能是不同的,這表明了他們所支持的候選人是不同的,也說明了他們的政治態度也有可能是不同的。但是,他們完全可以是好朋友。他們誰也不會在意。我的好朋友傑米和達尼拉,他們夫婦二人從來就是一個選民主黨一個選共和黨的。兩百來年,美國人早就習慣這樣的一種和平的政治表達方式了。同時,他們也早已習慣,不同的文化背景的和平相處,也必須包含著不同的政治態度的和平相處。

  面對陽光下的這樣一片無聲的色彩斑斕的草地,任何一個美國政治家都不會,也不敢忽略這牌子後面的一個個平民。也許他是一個黑人,也許他是一個同性戀,也許她是昨天剛剛宣誓入籍的只會說西班牙語的新移民,也許他是在這裡生活了五代的虔誠的白人基督徒。美國的政治家的競選,確實比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競選更為困難,因為牌子後面是一群可以任意表達自己見解的,五花八門還主意特大的分散的百姓。

  因此,競選也就特別重要,哪怕你有天大的抱負,有扭轉乾坤的能力,你所做的第一件事,還必須是說服這些百姓,使他們的草地上自然地「長」出代表著你的一塊牌子來。所以美國的政治家也就必然都一個個都是演說家。「公共演講」課也就成了美國的中學和大學都非常重要的課程。

  尼克森和所有的美國政治家一樣。他一生中有大量的精力也是消耗在競選上的。他的政治生涯一開始可以說是相當順利的。但在他的競選歷程中,也不乏慘敗的經歷。我前面說過,他曾經當過艾森豪的副總統,上任的時候他只有四十歲。艾森豪在美國是一個相當受歡迎的總統,連任一次,一直做滿了八年的法定任期,尼克森也就因此「沾光」當了八年的副總統。從這個角度去看,確實是一個十分順當的開端。可是為什麼說他這個副總統是「沾光」的呢?這是美國的政治制度決定的。

  副總統在美國就是一個輕鬆的角色,沒有什麼實權。根據美國的憲法規定,副總統是美國國會參議院的議長。但是這個規定,只是在立法和行政兩個分支之間,加上一點聯繫的意思,決不表示行政可以干預立法。因此,憲法也規定,副總統平時在參議院中沒有投票權。只有當投票持平,一切陷入僵局的時候,副總統才可以投上一票,以打破僵局。而且,如果他不投這一票,票數持平則法案按照規定被否決,所以他如果想投一次反對票的話,投不投都一樣。只有他想投贊成票的時候,他這一票才顯得有點用。曾有個副總統自我嘲笑說,讓我投票的時候,我也只有半個投票權。儘管參議員按憲法規定是一州兩名,永遠都是雙數,但是,還是很少出現僵持局面,因此,副總統也就很少有機會對某項立法行使他的半個一票之權。

  在美國,大家都知道,副總統的角色只是象徵性的,參與的活動也往往只是禮儀性的。在競選中,重頭戲也全在總統那一頭,而副總統只相當於一個「托兒」的作用。但是,任滿退下來之後,美國副總統的待遇也是非常好的。如果在政治上沒有非常大的抱負的話,能夠圓滿地做完副總統的任期,安于一個退休副總統的良好生活,寫寫回憶錄,或是繼續參與一些活動。也已經是一種非常理想的結局了。

  但是,作為政治家,很多副總統都不滿足於這樣一種榮譽性的「功成身退」。他們總是覺得,自己距離總統這個真正的權力,已經只有一步之遙。更何況,在副總統的任期裡,他並不用擔當什麼大的責任,卻有充分的機會表現自己,在全國範圍內大大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如果在他任期之內,一切都「風調雨順」的話,他在副總統的任職期滿時,再順勢向前跨一步,接手競選總統,總會在各方面占不少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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