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總統是靠不住的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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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類的事情,確實天天都在美國這個大舞臺上上演。在其他國家的老百姓,也許在他們一生的時間裡,都不可能有一次在報紙上,看到國家一級的領導人遇到什麼尷尬的事情。當他們在報紙上頻頻讀到美國總統的種種「醜聞」時,一定會奇怪美國人怎麼會容忍這樣一個總統。他們甚至更會因此而得出「美國是一個腐敗的國家」,這樣理所當然的結論。你想,連他們的總統都頻頻出問題,湟論其他? 但是,在報紙上讀到總統的種種反面消息,在美國卻是司空見慣的。要找出一篇讚揚文章來,反倒十分困難。你也知道,克林頓自從上臺以來,就官司一直不斷。一開始,我們對周圍美國人的態度也感到很奇怪。他們並不象我們一樣,讀到總統的反面消息就特別敏感。後來發現,這是因為他們經常看到這樣的消息,知道總統整天被國會,司法部門,反對黨,新聞記者等等一大幫「專業人員」在那裡盯著,「事兒多」是理所當然的。再者,他們也知道,這幫盯著總統的人,自會對這些問題從各個方向去發掘,直至掘個水落石出為止,否則決不會甘休。他們只需等著結果出來,決定下次是不是再投他的票即可。 我們也逐漸習慣了在這樣一個局面的國家裡生活。以前我們常常聽到人們把權力結構比作一張網。在這個國家裡,從整個權力結構來說,也好像是結成了一張結實的網。但是,我們漸漸覺得,這似乎是另外一種性質的網。因為這張網上的各個環節,不僅沒有按我們的想像,一致地勾結起來,所謂「官官相護」,如漁網般去網羅共同利益,反而不僅互相牽扯,而且都是向著不同的方向牽扯。最後,如一張蛛網一樣,均勢力敵而達到平衡,各個環節無一漏網地全被扯住,很難有什麼特殊舉動。誰也不可能就此掙脫出一隻手來,居高臨下地一手遮天大撈一把,總統當然也不例外。 我們自然會提出前面一開始的問題,這一切是怎麼形成的呢?既然美國總統在這裡不是一個獨立的頂端人物,而只是這個政府結構的一部分,那麼,脫離這個整體結構孤立地去談美國大選,就意義不大了。所以我想。我們還是費點力氣,探出一個究竟來。 如果去探究這一切的源頭的話,我腦子裡頓時冒出了一句話。這是今年老朋友送給我的「顧准文集」裡,顧准所提出的一個問題:「娜拉出走以後怎樣」。 一個原來像是洋娃娃一樣被丈夫養在家裡的一百年前的女子,沒有外援,僅僅為了個人的理想,就斷然出走。這一事件怎麼看都具有一種「革命」的意義。難怪一百多年來,同一個娜拉,已經被不同的人,不同的社會,從她的出走中看到了各種各樣的,甚至是並不相同的「革命意義」。 娜拉被「帶到」中國之後,不知有多少幾十年前的新女性,從這個洋榜樣身上汲取了無窮的精神力量,也一一沖出各自不同的家庭,造就了無數「中國娜拉」。娜拉不僅在出走的舉動上具有革命性,更在廣義的精神上具有革命性。於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挪威女子娜拉,她的「出走」也成了充滿剛陽之氣的「革命」的代名詞。 在娜拉的這場「革命」中,其他的一切皆可視為「革命的代價」而被忽略不計,可是,把一腔熱情滿腹關懷都傾注在娜拉身上的人們,怎麼可以忽略「出走以後的娜拉」本人!於是,又引出了不少話題。在中國,我們以前非常熟悉的,就是魯迅對於娜拉出走以後的感慨。看上去,他是對為數眾多的「出走後的娜拉」憂心忡忡。他覺得「出走」還不是最迫切的,最迫切的是改造社會。若是社會環境險惡,那麼孤身一個弱娜拉,到最後不是哭哭啼啼重新回家,就是流落風塵,未見得就是好結果。這麼一來,破壞了大家為娜拉喝彩的好心情。 實際上,魯迅只是提醒大家,不要僅僅關心只是作為「娜拉」的「娜拉」是否「出走」,而是更應該關心作為社會象徵的「娜拉」,是不是發生變革。這才是「玩偶之家」可以發掘的更深一層的意義。在諸如魯迅這樣的提醒下,大家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一場社會革命上,相信這才是一個根本解決問題的出路。 在實現一場社會革命時,由於它的過程十分漫長而且跌宕起伏,充滿艱險充滿犧牲。一場革命往往需要數代人的前仆後繼。人們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後幾乎已經近於絕望,每一次幾近絕望又強化了一次新的渴求。因此,在許多革命中,在這樣的輪番刺激之後,革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悄悄地從一種實現目標的方式手段,在人們心中變成了目標本身。人們就象癡迷地坐在劇場裡看「玩偶之家」一樣,別無他求,只求「出走」。 於是,革命勝利最終成了大家夢寐以求一個日子,一個突破點。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大家在狂歡之中醉眼惺忪,看出去的一切都籠罩在五彩的光環之下,大家再一次彈冠相慶舉杯互祝,互道:這下好了。 這樣的歡慶,曾經出現在這個世界不同國家的廣場上,慶祝各種不同年代所發生的性質不同的「革命成功」。我有時候會覺得一種深深的疑惑。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有些地方,這樣一杯歡慶的美酒會如此長久地起作用。因為,畢竟陶醉其中的各色人等都有,其中有不少人似乎是不應該久久地迷失在這樣虛幻的光環裡的。 這種慶典的氣氛持續越久,當疑問升起的時候就越沉重。「這下真的就好了嗎?」在中國,終於又一次有人提起「娜拉出走以後怎樣」。但是這一次的提問,比起當年魯迅的沉重發問,更增添了何止百倍的沉重。娜拉已經被昇華為一個象徵,天翻地覆般社會巨變的「出走」已經完成,既已如此,我們為什麼還是擺脫不了相同一個問題? 我突然聯想到,兩百多年前,美國不是也經歷了一番如同「娜拉出走」般的獨立革命嗎?那麼,這位美國娜拉「出走」以後又是怎樣的呢?當初這位「美國娜拉」的一舉一動,不就是我今天看到的美國的種種現象的根源嗎?這種聯想使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我發現,美國娜拉在經歷「出走」之前,對自己「以後將會怎樣」這個後果問題,也是沒有深思熟慮的。她也是迫于現實才靜靜地坐下來,非常理性也非常現實地認真考慮這個問題的。 美國在「革命」以前,是一個什麼狀況呢。它沒有值得誇耀的年頭長達四位數的深厚文化傳統。不錯,它的早期移民來自英國。但是,它確實並不因此就敢拉大旗做虎皮,在自己的文化與英國文化或是歐洲文化之間劃等號。在獨立之前,他們斷斷續續地是從英國帶過來一些「文化」,但是即使是帶過來的這點文化,也早已被新大陸強勁的風迅速地吹散開來,吹得變了味兒。令人聯想起南橘北枳這樣的故事。 獨立以前的美州殖民地,如果說與今天我們所看到的美國,從表面看上去有什麼相同之處的話,那就是生活在這裡的老百姓那種「流動散沙」的狀態。這種無規律的流動,既意味著新大陸的內部流動,也包含了蜂擁而來的外國移民對於流動的推波助瀾。 雖然在殖民時期,也有英國派來的總督政府及其一套班子。但是,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始終也沒有遇到過一環緊扣一環,一層死盯一層的嚴密控制。其根本原因倒不是英皇不想對他的子民嚴加管束,而是在當時的新大陸,這種管束在技術上是做不到的。「天高皇帝遠」這句老話,在這裡有著最真實的意義。不僅皇帝遠,皇帝所擁有的龐大管理體制遠,甚至連產生皇帝的文化,都非常遙遠。人們的分散與流動,又使得殖民地僅有的統治,其強度從中心向外迅速遞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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