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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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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很容易注意到,高迪的建築是雕塑性的。可是,在外形非常大氣的整體雕塑感後面,還隱藏著高迪對庭院和建築內部的精心處理。這在他的米拉公寓中(Casa Mila,1906-1912)表現得很充分。他耐心地在這個交給他的空間裡,一點也不肯馬虎地,裡裡外外做著他迷戀的事情,把一團團泥土,捏成一個個精巧的作品。又用一串串鐵花,舒服地把它們搭配連接在一起,一層又一層地蓋上去。人們看高迪,不僅從外面看到裡面,從下面看到上面,甚至要一直鑽出頂層,看到屋頂。那裡,本應該是煙囪是通風口的地方,競有一片扭動著的精靈的塑像,精緻卻又粗獷,仿佛有白雲飄過,它們就會吟唱,在烏雲下面,它們就會嘶喊。 在歐洲,那也是一個早期印象派和新藝術運動的時代。高迪和他們並沒有直接的聯繫,他是一個獨立的探索者。但是新藝術運動在室內設計上的效果,幾乎是高迪建築的最佳配合。那是上一個世紀之交迸發的光彩,流動的曲線連著夢幻的走向。在那個時候,藝術家用的還是相當傳統的手段,可是,他們的開放的精神,卻使他們的能力掙脫和超越了他們手中能夠掌握的材料。 高迪也做園林。他做的蓋爾公園(Parc Guell,1900-1904)也在巴賽隆納。那是用馬賽克鑲嵌成的一個幻想世界。從那個門口的小教堂,你似乎可以感受到高迪的巨手,在輕重恰如其分地捏塑著牆面。然後,在幾乎是帶著指紋痕跡的曲線裡,高迪頑童般地,用他對色彩的特殊感覺,一小塊一小塊地,向柔性的泥裡,摁進那些閃閃發亮、五彩繽紛的馬賽克。登上公園的大平臺,人們決不會轉一圈就捨得下去,平臺的邊緣,是遊動著的馬賽克座椅,舒展著作為建築作品的力度和氣勢,而每一段細細看去,又都是一幅小小的印象派美術作品。從那裡向下看去,你會看到公園「趴」著那只著名的彩色大蜥蜴的臺階,通向教堂,通向出口,通向外面的世界,這個時候你會問自己,人長大了為什麼就不可以依然天真? 巴賽隆納最叫人服氣的,是正在建造中的「薩格拉達家族教堂」(Expiatory Temple of the Sagrada Familia)。它始建於19世紀末,而我們站在它的面前的時候,已經是21世紀之初了。是的,沒有算錯,它已經建造了100多年。然而,它還正在被建造之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創了現代建築的記錄。但是,這確實是現代社會罕見的對藝術的堅韌追求。在這100多年裡,許多著名的西班牙藝術家懷著對宗教和藝術的雙重熱忱,投入了它的設計和製作。大家也都承認,對它傾注了十幾年心血,把自己最後的歲月完全交給它的高迪,使這個教堂獲得了靈魂。 望著大教堂的照片,我又回想起在巴賽隆納的日子,想起在一個又一個教堂中的流連和靜默,想起在巴賽隆納有過的心情。西班牙並不是哥特式教堂的發源地,它的發源地是法國。正因為如此,當這裡開始修建哥特教堂的時候,已經是這個建築形式的成熟期了,它們不論大小,都近乎完美,都非常適合呼喚一顆敏感的心。今天回想巴賽隆納,我都有一種近乎是尖利的痛苦感覺: 在那些日子裡,曾經有過的純淨和樸素,競如此輕易地就被自己完全丟失了。現在,是我最應該閉上眼睛,重新感受巴賽隆納教堂中一片燭火中的氣味,遙望那消失在夜空中的高迪的教堂尖頂的時候。 高迪不是一個在生前就倍受讚譽的人。人們並不理解這樣一種奇異的思路。可是高迪已經不再環顧四周。在建造「薩格拉達家族教堂」的時候,已是高迪的晚年。他完全沉浸在宗教精神之中。這個教堂對於他,首先是一個宗教聖殿,而不是一個單純的藝術品,更不是一個冰冷的建築物。在這時,他已經有足夠的智慧面對世界也面對自己。一個仰慕他的年輕的德國建築系的學生,向人們打聽,怎樣才能見到老年的高迪。人們指著巴賽隆納主教堂對他說,每天清晨5點,當這裡響起彌撒的鐘聲,你一定可以看到高迪。果然,在那個時候,在主教堂第一排的凳子前,他找到了跪在上帝面前的高迪。高迪不再尋找什麼,他只尋找上帝的指引。沒有人知道他那顆跳動的心在感受什麼。人們只看見那高迪在全力營建的大教堂,那「基督誕生」正立面的鐘樓,在一年又一年地緩緩升起。 它們是渾厚的,有著千年的宗教根基;它們又是現代的,有著最奇特的造型,頂尖綴著高迪式的馬賽克,色彩斑斕,在陽光和月光之下,一閃一亮。它們升起來,在晨曦中,像是尚未蘇醒的生長著的巨木,也像是上帝指引下的高迪那難解的心靈。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有著不同的位置和能力,高迪是一個富於幻想的人,卻不是一個有能力和這個世界糾纏的人。他只能希望這個世界忘記他,留給他創作和思考的清靜。多少年後,人們打開一篇論述高迪的文章,前面以這樣一句引言,使人們想起了當時真實的高迪,那句話是: 「請遠離我的生活和我的思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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