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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一個醫生的故事

  我們是來到美國的第二年,搬到現在住的地方來的。

  算起來一共住過三個地方,好像是團團轉著,圍著一個叫做「雅典」的小城,搬家只是從近郊到遠郊,繼而到鄉村,越來越荒僻了。所以,遇到美國人問我們住在哪裡,哪怕他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州,我都不會報出地名,而只會說,那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小地方,因為報出來也沒人會知道。

  剛搬來的時候,我們就發現這個小地方相當「有文化」。小鎮中心有一棟標誌性建築,造型古樸,紅得非常別致。那是舊日的縣法院。看來,這還是舊時代的小鎮規劃思路:為了突出「中心地位」,建築物就正正地擋在主幹道上,車馬人等,都必須減速繞行。所以,每次回家,都會在鄰近小鎮的最後一個高坡上,看到這幅以絳紅色為主體的風景。然後減速,欣賞著畫面的逼近,也暖暖地對自己說,要到家了。

  在接近這棟建築的時候,它的牆面已經成為整個畫面紅色的背景。此刻,正對著我們,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的雕像會漸漸凸現出來,成為構圖的主體。紅白相映的色彩,對比非常鮮明。那是一個站立的人像,一個紳士模樣的中年人。他微低著頭,顯得十分謙和。

  我們一次次、甚至一年年地,開著車經過這裡。我們無數次和他相遇,又繞過他的身旁,卻每次都「馬不停蹄」,匆匆回家。我們沒有想過要停車,邁上那個車流中的「小島」,去拜謁這個紳士。也許,來自中國大城市的我們,內心中還是不由自主地隱匿著對小鎮和小鎮名人的輕視?

  第一次去探訪「他」,還是借了一個朋友來訪的機會。朋友是研究歷史的,對我們的小鎮充滿好奇,執意要登上這個「孤島」看看。我們陪著上去了,才發現那裡內容相當豐富。例如,有歷次戰爭期間,這裡的居民參戰和陣亡的紀念銅牌,有南北戰爭期間留下的大炮,等等,最後,我們來到這座大理石雕像前。底座上的文字非常簡潔。我們這才發現,他是出生在這裡的一名醫生,似乎有過什麼特殊的貢獻,可惜這惟一要緊的內容,卻牽涉一個對我們來說還很生僻的英語單詞。也許是他謙卑的外貌,也許,是我們潛在的傲慢在令我們忽略一名普通的鄉村醫生。我們於是又一次錯過,和他相遇卻沒有真正相識。但是,我們還是記住了他的姓名和生辰年月:

  克勞弗德·威廉姆森·朗醫生(Dr. Crawford Willanson Long,1815—1878)

  萬幸的是,這個記憶在不久以後派上了用場。一天,我們行駛在85號州際公路上,忽然在一塊一晃而過的路牌上,發現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克勞弗德·威廉姆森·朗醫生博物館」,傑弗遜縣。

  傑弗遜縣,就是我們在搬家之前住的地方,是我們在美國的第二個住處。朗醫生和我們真是有緣。這次下了決心,我們一定要去專程拜訪這名鄉村醫生。朗醫生的博物館坐落在傑弗遜縣的中心,傑克遜鎮上。那是一棟小小的普通房子,當年,就是朗醫生行醫的診所。博物館今天是地方上的私人基金會在那裡維持。這是美國小城鎮的地方歷史博物館通常採用的形式。

  美國是一個出了名的沒有歷史的國家。可是,你卻處處可以感受到一種濃厚的「歷史感」。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村鎮,都會有他們的歷史保護建築;他們都會在自己的小報館的銘牌上,標出它起始於18××年,甚至17××年;有時,他們建一個小小的博物館,雖然,其中的展品可能只是些舊時的農具,鋤頭犁耙什麼的。他們卻因此而認認真真地在那裡籌款捐款,做義工。你看了就能夠感覺出,這個年輕的國家,似乎有什麼東西是一直在那裡的,是持衡而且穩定的。也許,那是對家鄉的一種熱愛;也許,那是對栽樹的前人的一種敬重,也許,那是對文化積累的一點意識;也許,對於他們,那沒有什麼,只是自由自在生活的一個自然而然的部分。他們的生活裡,長久沒有別處的那些「爭鬥」內容,當然,就要幹點什麼別的。

  在朗醫生博物館裡,我們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孤陋寡聞。他確實是一名普通的鄉村醫生,可是,他也是在這個世界樹立了一塊重要里程碑的人。當初,我們在他的紀念雕像前沒能明白的那個英語單詞,是「乙醚麻醉術」,這個使用至今、令全世界無數人受益的技術,是朗醫生發明的,他是這項技術的第一個手術使用者。

  克勞弗德·威廉姆森·朗醫生是一個愛爾蘭人的後裔。他的祖父和外公,都是被榮譽記錄的美國獨立戰爭的老戰士。不知是什麼原因,使他們不約而同地從北方移居到了我們現在居住的這個南方鄉村小地方。因此,才有了他們的孩子們的結合。這個無名鄉村,才在1815年11月1日,誕生了一個未來的被載入史冊的鄉村醫生。

  朗醫生的一生是平凡度過的。他高高的個子,寬大的額頭,一雙藍得非常純淨的眼睛。他性格溫和,行醫認真,是一個好醫生。他也有很好的藝術修養,興趣寬泛,喜歡戲劇和文學。終其一生,他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戲劇化的生活場景。他離世時非常突然。在他去世的時候,也沒有發出什麼驚人之語,而只是抓緊最後的時刻,妥善安排了他的遺產。一如他慣常的作風,對家人很負責也很認真。他是在27歲時結婚的,儘管他們的家長期住在鄉村和小鎮,可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回憶起來,總是說,「他使我們的家,成了一個真正的天堂。」

  學醫之後,他也曾在紐約行醫,可是,他最終回到家鄉,決定做一名鄉村醫生。他和弟弟一起,開了一個小藥鋪。美國早期的生活是非常簡樸的,當時的鄉村醫生,也是必須醫藥兼備,活像我們中國舊日的郎中。在今天的朗醫生博物館裡,還陳列了他當年行醫的診所兼藥鋪,一些小手術也在裡面進行。於是,如何快速有效地麻醉,成了鄉村醫生的一個大問題。

  麻醉方式一直是醫界的一個重大研究專案。朗醫生和其他醫界人士的區別,就是他是一個鄉村醫生,因此更注重實際的操作。他在苦於麻醉問題無法很好解決的時候,想起了他們在學生時代的遊戲。他是科班出身的醫科畢業生。那些年輕的學生們,曾經在一次「乙醚晚會」上吸食乙醚。他記得一個學生在那天被意外碰傷,卻由於乙醚的作用,一點不感覺痛苦。這個細節使他開始著手研究,並且立即付諸實踐。

  1842年,他首次運用乙醚,為一個鄉親的頸部腫瘤作手術,獲得成功。在成功之後,朗醫生作出的反應,依然還是一個鄉村醫生的本能反應。他很高興。接著,就是繼續用乙醚麻醉術為鄉親們治病。他絲毫沒有想到,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應該做的事情,是趕緊去登記發明,去成名。

  所以,在4年以後,別人做了同樣的事情,並且登記了發明。朗醫生聽說了這件事情。同時,他也聽說了有一筆可觀的獎金。他不是富人,他需要錢。所以,他也開了佐治亞州的證明,試圖取得他應得的那筆獎金。最終,獎金本身被取消了。他並沒有因此憤憤不平,他還是回到小鎮,繼續做他的鄉村醫生。

  朗醫生從沒有過度關注過自己的貢獻。他只是安靜地享受生活,也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直到最後時刻,他還在為一名婦女接生。當孩子順利降生,朗醫生突然感到眩暈,就在幾小時後,在病人的家裡,他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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