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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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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齡的佛拉加回到家鄉加利西亞,在加利西亞選舉中獲勝,成為地區政府的首腦,至今仍然活躍在政治舞臺上。曾經有一度,加利西亞在美洲的移民,總數超過家鄉的鄉親。這使得佛拉加和美洲很多國家關係很好,包括古巴領袖卡斯楚。出生於1915年的前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退出了政治舞臺。但是人們仍然記得他為改革做出的貢獻。2005年10月,馬德里大學授予九十歲的卡利約榮譽博士學位。年輕的岡薩雷斯仍然在社會黨內活動。他的業餘愛好是東方盆栽藝術,在他擔任首相期間,他收集了一些盆栽精品,後來都捐獻給了馬德里的皇家植物園。 從1898年開始,西班牙人苦苦追尋國家富強之路,走過了一百年的坎坷。他們廢黜了國王,卻換來了國家混亂。他們從歐洲引進了各色思潮,卻導致民眾分裂。他們想走強國之路,卻在左右極端之間振盪。他們想複製一場十月革命,卻複製了一場內戰災難,換來了倒退、重新起步和三十六年佛朗哥的獨裁統治。終於在佛朗哥死後,用短短幾年時間,順利完成了政治體制的改革轉型。 那天我們從格爾尼卡回到畢爾巴鄂,已經很累了。晚上,我們還是出了門。住在老城最大的好處,就是方便,出門就是最好玩的地方。夜晚燈火通明,滿街是人。我們打算先喝上一杯啤酒再說。於是來到一個小廣場,旁邊就是小酒鋪。 在這畢爾巴鄂老城,到處是公共飲水器。飲水器在美國做得現代而簡潔,能滿足喝水功能就可以了。在這裡,總是把飲水器做得像小紀念碑一般,用巨大的石塊砌起來,規模不小。我們去喝水,低下頭,看到飲水器的花崗岩上有一個黑色的「埃塔」標記:一條黑色的蛇,順著一把黑色的斧頭盤繞著上升,吐著黑色的舌頭。上面是三個字母ETA。 巴斯克的前景究竟會怎麼樣?最終的決定,是巴斯克人自己在做——這需要時間。 就在畢爾巴鄂的主教堂前,我們端著橙黃色的啤酒杯,回看巴斯克四十年的歷程,已經可以看到非常大的變化。 四十年前,巴斯克面對一個沒有任何通融餘地的獨裁政權,它的文化被徹底壓制。那時候,獨立是追求自由的天然部分。就像一個大家庭,家長太專制,孩子一成年,就想要單過。那是每一個巴斯克人的強烈願望。任何組織,只要是鼓吹民族獨立,大家就覺得是追求自由的必然路徑,即便是恐怖組織,都可能獲得同情。 三十年前,西班牙的民主化,對巴斯克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一條分界線。從此,西班牙自由了,巴斯克人也自由了。他們開始有機會在自由的天空下,發展自己民族的文化,他們開始有必要考慮,他們是不是一定要獨立。 在西班牙憲法被批准的時候,巴斯克發生了一次關鍵分裂。那是巴斯克的兩大黨決裂。一部分人站出來,反對恐怖主義。就在這裡,畢爾巴鄂的大街上,遊行隊伍的前頭,有人舉起了兩隻和平鴿。從此以後,不再是純粹的西班牙和巴斯克的對決,巴斯克人也在和自己對決。 1981年消解了軍事政變之後,西班牙政府著手和「埃塔」談判,以停止暴力為條件開始大赦一些關押著的「埃塔」成員。1984年,新上任的首相岡薩雷斯,繼續和「埃塔」就停止暴力活動展開談判,此後是斷斷續續的「停火協議」。 十年前,人們對「埃塔」的恐怖活動越來越不能容忍。1997年,當一名二十九歲的巴斯克地區人民黨政治活動家被「埃塔」殺害時,全西班牙有六百萬民眾上街抗議。 今天,「埃塔」的暴力活動在明顯減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每年有將近百名被「埃塔」殺害的犧牲者,在2003年,只有三名被害者。一個重要原因,是巴斯克地區民眾的強烈反應。在格爾尼卡,有人告訴我們巴斯克人希望獨立,也有人說他們不要求獨立只要求自治,可是問到「埃塔」,他們都說,絕大多數的巴斯克人,都不站在「埃塔」一邊。一位女士把「大多數」,連著對我們重複了三次,使我相信,那是「絕大多數」。 今天的西班牙,有著不同的民族自治區,巴斯克只是其中的一個。他們都在發展自己獨特的文化,然而在觀念上卻變得越來越接近,交流越來越容易,這是他們漸漸走向不分離、攜手互惠的基礎。 巴斯克曾經是一個用古老方式謀生的、山民和漁民的封閉小古國。現在,來到畢爾巴鄂,感覺是「開放」,我們感覺那是西班牙最「前衛」的地方。 那天夜裡在老城,我們轉到夜深。在古老的廣場上,我們看著孩子們溜旱冰,周圍是一圈幸福的巴斯克父親母親們。我們在老教堂前,看著成對在長椅上聊天的老人,看著他們旁邊的巴斯克年輕人,在那特殊的老城、特別的燈光下,看得我們入了迷。 夜深了,我們意猶未盡,慢慢沿著河走,朝聖一般的去看古根漢姆博物館。 畢爾巴鄂河,不寬也不窄,恰好可以修建那些美麗的橋樑。精心佈置的燈光下,橋變得通體透亮。兩邊的街燈一起落入水中,又蕩漾起來,畢爾巴鄂頓時變得生動。古根漢姆,就在河邊。 許久許久,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了,建築界再也沒能給人們帶來什麼驚喜。在我看來,巴黎的蓬皮杜博物館之類,都只是虛報的喜訊。沒有觀念的突破,沒有美學上的創新,天天在同義反復地蔓延著令人厭倦的鋼、玻璃和水泥的世界。多久了?我們只看到小的驚喜,卻沒有大的震撼。因為,如若是創新,唯有佐以大體量公共建築的氣魄,才足以在建築歷史上,書上一筆。 直到二十世紀的最後三年,人們看到了它——畢爾巴鄂的古根漢姆美術館。在人類建築史上,這個世紀,總算是沒有白白過去。 假如白天來看過,夜裡一定還要來一次。那是舞動的、漫漫舒卷的、在夢幻中才可能出現的城堡。它抽象的變形的鐵壁銅牆,有金屬的質感,卻絲毫沒有堅冷的排斥。白天,在藍天白雲之下,天穹的無垠在限制它的體量。可是在夜晚,它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連同它的背景。它便令人驚異地開始伸展、膨脹起來,巨人般地展開自己,神秘地閃著迷茫而誘惑的光。 你會相信,那裡面演出的一定是一個寓言而不是一場戰爭。這個寓言一定不是幼稚的而是哲理的、高深莫測的,一定是世界一流的藝術大師在執導。它厚厚的大門,被緩緩撐起,那只著名的巨大蜘蛛,便骨骨節節爬出來,又猶豫著,在水邊暫停。這,只是一個序幕。 城堡,曾經被上帝的手點撥。那無可比擬的、巨大的形體,分明在點化中曾經扭動。此刻,你能感覺深不可測的靜,又覺得其中悄悄必有埋藏,埋藏著難以估量的、預備著的動的張力。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陌生而又熟悉。 假如有什麼人,試圖對我說,因為建築師弗蘭克·蓋裡(Frank Gehry)來自遙遠的美洲,因此,這是美洲的幻想落在了畢爾巴鄂,我肯定不會相信。在這裡,我清清楚楚看到高迪在西班牙土地上深深紮下的根,看到那久違的、一百年前的高迪播下的種子,在這裡發芽和生長,看到一百年前,「九八」一代的西班牙之夢,在變幻出一個莫名的、未來的形象。它無可名狀。可是,毫無疑問,它披上了西班牙全部的色彩,美得令人驚豔。 這是全世界古根海姆系列中,最精彩的一個美術館。二十世紀最光彩奪目的建築,落在畢爾巴鄂,一定不會是偶然的。 我們在第二天白天,又去了一次古根海姆。為看畢卡索的兩幅早期油畫,人們排著長蛇陣。畢卡索是西班牙南部城市馬拉加人,2003年,在他的家鄉馬拉加,終於也建立了畢卡索美術館,展品是家屬的捐贈。排著隊,百無聊賴。我抬起頭,不斷在看古根海姆變動的內部空間。室內不准拍照,我卻一點不覺得遺憾。 我久久留在那昨夜的古根海姆印象中,並不認為現在身居其中的那個空間,就是昨夜把我們拒之門外的同一個古根海姆,我要把這印象帶走。我甚至很慶倖,我們是深夜來的,城堡沒有迎我們進去。它只給我們放出了那只大蜘蛛。 寓言永遠留在城堡裡,謎底沒有洩露。 排著隊,看著周圍在默默移動的人們,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我們讀過報導,自從古根海姆建成,畢爾巴鄂一舉成名。現在是旅遊淡季,各地的旅館都松下來,我們在畢爾巴鄂意外地差點住不上,是因為撞上了西班牙國慶日的長假期。那麼,我們周圍的人,應該有很多是西班牙人。在國慶日,他們選擇來畢爾巴鄂,看看他們嚮往已久的古根海姆。 巴斯克以外的西班牙人,相對於畢爾巴鄂,都算南方人。他們來到這裡,排著隊來看南方人畢卡索的畫。一生大半在法國、死在法國、加入了法國共產黨的畢卡索,他是法國人?西班牙人?馬拉加人? 我們在世界各地都遇到畢卡索,相遇時我們說,哦,畢卡索!看到一張好畫的驚喜瞬間,我們並不關心他是出生在馬拉加,還是出生在畢爾巴鄂;我們不關心他是法國人,還是西班牙人。如同在夜晚,我們走到古根海姆孤堡前,小心翼翼地鑽到大蜘蛛的下麵,坐在那裡,這時的世界裡,不會有巴斯克和西班牙的糾紛。 有時候,人只是憑一種感覺。到過今天的馬德里、巴賽隆納、安達盧西亞,也到過畢爾巴鄂、格爾尼卡,還有貼著「埃塔」集會通告的小山村伊利紮德後,看得出他們把一切做好還需要時間,可是我們再不會以為,西班牙王國會變得分裂。幾十年來他們在相互走近,而不是漸行漸遠。因為,現在他們都是自由的、平等的,他們的心態是開放的、熱烈的、日漸輕鬆的。他們在對話,那不只是政治對話,他們一起為加泰羅尼亞的高迪和米羅驕傲,一起為馬拉加的畢卡索驕傲,一起為巴斯克的古根海姆驕傲。他們最終一定會發現,原來他們一起在為西班牙驕傲。 西班牙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驕傲兩個字,在西班牙才獲得它真正的意義。那不是一個封閉民族虛妄的傲慢,那是經過八面來風而終於獲得的定力。有來自羅馬的人,在西班牙建造的神廟裡,奏響古樂;有來自萊茵河的哥特人,在西班牙的土地上,縱馬馳騁;有來自北非的阿拉伯人,在西班牙的王宮裡,讓泉水淙淙低吟;有來自法國的建築師和石匠,在西班牙設計的哥特式教堂裡,讓聖壇下傳出輕輕的祈禱聲;有全世界的人,如我們一樣,背著行囊,在西班牙大街小巷、山川河流上留下足跡。 還有,在那古老的譜系下,高貴的西班牙國王面對民眾,表現的卻是謙卑;而獲得自由的西班牙人,微微低下頭,卻高高挺起胸膛,胸前的紐扣,一閃一亮。 眼前,畢爾巴鄂河,在靜靜流淌。 在河中,是古根海姆浪漫的身影。伴隨它的,是一輪西班牙的銀色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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