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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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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約的政治部分是一些有關立法的意見,目標是要把政治改革導入法治的軌道,最終實現新憲法。其中最重要的是修正了對公共秩序法的定義,定義為「在自由、和平、和諧地享受民權和尊重人權」基礎上的公共秩序。政治改革還包括員警的改造,將民衛隊置於內務部之下,而不是軍隊控制。 它開創了新的政治運作形式,就是坐下來,談到能達成共識為止,這就是「求同政治」。這種方式在西班牙歷史上從未有過,此後卻屢屢發揮作用,特別是在一年後的制憲過程中。西班牙的政治不再是鬥爭的,而是競爭的合作的共同參與的政治。遊戲規則建立起來了,參與者明白犯規才是犯規者的自殺。 這是蘇亞雷茲在改革進程中期的關鍵時刻,依靠在野黨和反對派來對付經濟困難。執政方作出一些承諾,其條件是民眾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忍受經濟困難,在野黨不惡意利用經濟困難和民眾的失望來給執政一方製造麻煩,而是説明政府說服群眾忍讓。事實上,這次盟約的執行,在短期內有利於政府調整而不利於民眾。民眾是生活艱辛的實際承受者。特別是共產黨這樣的左翼政黨,沒有從盟約中得到什麼,卻放棄了他們本來可以利用這種形勢擴大影響力的機會,實際上是反對黨作出了很大犧牲。卡利約堅持這樣做,不僅是他的思路轉變,還表現了一個誠實政治家的底線:歸根結底,你是要什麼?如果是為了民眾的長遠利益,那麼,當你確信協助政府渡過難關,符合民眾的長遠利益,那麼妥協與合作,就是一個誠實的政治家的自然選擇。 蒙克羅阿盟約讓我們對西班牙人刮目相看。當時,距離佛朗哥去世還不到兩年,距離大選之後不過四個月,落選的各黨,還在吞咽失敗的苦果,其中有佛朗哥時期的權勢人物佛拉加,有最大的兩個在野黨,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給蘇亞雷茲一個「好看」,而且名正言順,在野黨代表民眾抗議,為民請命,天經地義。我們看到過多少新生的民主實驗中,在野黨能煽動就煽動,能開打就開打,哪裡肯做這樣的配合。西班牙民主改革最困難的時候,失業率幾乎接近美國三十年代大蕭條的水準,西班牙卻忍了過來。由於蒙克羅阿盟約,西班牙政治改革在經濟極為困難的七十年代順利展開。西班牙人能如此走下來,實在令人驚訝。 大選之後,西班牙歷史上遺留的很多矛盾還沒有觸動,這些矛盾恰恰隱含著各政黨之間的深刻分歧。按政治改革法,大選後民選議會要制定新憲法。這部新憲法要回答一些基本問題,如天主教會和國家的關係、王室的地位、教育和教會的關係,以及地區自治的程度問題、土地問題、經濟和社會福利問題,等等。歷史上,第二共和國就是在這些問題上無法妥協,造成了內戰流血。 制憲又是非常關鍵的一步。 制憲過程,先是指定了各大黨的七個代表起草憲法。起草委員會被稱為「求同聯盟」,其中包括最大党民主聯合會三人、社會黨一人、共產黨一人、右翼人民聯盟一人、加泰羅尼亞政黨一人。非常遺憾的是,他們沒能把巴斯克的政黨代表拉進來。 1978年1月,起草委員會就完成初稿,它故意回避了一些尖銳對立的問題,以待下一階段的黨派協商。然後,起草委員會開始逐條討論議員們提出的一千三百三十三項修正意見。 這時,求同聯盟的七君子開始產生分歧,主要是地區自治、教育和教會問題。這些分歧一時無法求同,越討論分歧越大。1978年3月7日,社會黨憤怒撤回代表。加泰羅尼亞代表向自己的黨報告說,委員會意見紛紛,唯一還有一致認識的是,我們最終必須完成這項工作。剩下的六人苦苦糾纏,最後出來一個修改稿。4月10日簽字,社會黨代表也回來簽了字,總算沒有分裂。 但是,這還不是議會能接受的憲法。 西班牙的立憲非常困難。因為這曾是一個以天主教為國教的國家,別的地方可能是冷靜的政治議題,這裡是牽涉信仰、是很傷感情的事情。 假如看看比鄰的法國,論宗教歷史一樣悠久。可是,法國是啟蒙運動的發源地,對教會的消解是啟蒙的一個重要內容。法國大革命來得早,雖然有過回潮,可是回潮是暫時的,法國五次共和,一路接上了現代化,宗教是在一路後退。西班牙完全不同,革命的衝擊非常短暫,佛朗哥追求的就是「傳統的西班牙」。千年來,西班牙的宗教傳統幾乎沒有中斷過。而西班牙人,幾乎天生就充滿宗教熱情。這種對天主教的熱情,從西班牙通過移民燃燒到南美,再從南美進入本是新教天下的美國,連我們都能感受到。 我們在法國和西班牙,都去過許多教堂,感受完全不同。法國的教堂是肅穆的,你會向上仰視,全身心地離開塵世。法國是哥特式教堂的發源地,一些早期的教堂,形制還不成熟,並不如此完美。西班牙的哥特式教堂,發展相對比較晚,反而直接接過了法國哥特式教堂的成熟形制。不論是巴賽隆納主教堂,還是一些很小的小教堂,反而在造型上十分完美。可是,如果看慣了法國教堂,有時候,西班牙教堂會讓你感覺裝飾過度,肅穆因此被沖淡。高迪的聖家族教堂,在任何地區或許都是奇怪的、過分的,只有在西班牙,它恰到好處。我總是隱約覺得,站在西班牙教堂裡,向上的飛翔不是絕對的,塵世在拖住他們。 西班牙人的熱情可以是洋溢而氾濫的,宗教和世俗纏繞在一起。西班牙人熱愛聖母,她是他們心目中神聖純潔的女人,她的位置是西班牙最理想的塵世和神界的過渡,象徵著西班牙的宗教精神。他們對聖母的讚美和崇拜,也是半神半人的。一年中不論什麼時候,總有一些地方、一些街道,在抬著他們的聖母遊行,他們竭盡所能給她裝飾,繡著金邊、綴著銀線、戴著各種各樣美麗的花朵。她是他們的神,也是他們的母親、妻子、女兒。西班牙人為聖母驕傲而謙卑,謙卑地感受驕傲。 長久以來,佛朗哥的國家不是政教分離的。所有的學校,包括公立學校,都多多少少帶有教會學校的性質。宗教戒律和法律沒有完全分開。違背宗教戒律,在西班牙可能就同時是違法。宗教文化滲入這塊土地,佛朗哥上臺的時候採取的對宗教的態度和強制政策,甚至是他順應民心的地方。只是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使西班牙的宗教離開政治,無論如何也是時候了。可是到了操作層面,有民眾的宗教文化感情問題,也有細節操作的困難。天主教會和國家的關係如何重新劃定;政教分離,要分離到什麼程度;天主教會和教育的關係;天主教會原有的戒律,如離婚、墮胎等,法律是否仍然支持,對西班牙人,都是大問題。 宗教之外,當然還有屬於世俗世界的糾紛:政府干預經濟的程度,農業和土地改革問題,還有最為棘手的地區自治問題。 西班牙制憲進入第二階段,從5月開始,議會憲政事務委員會的三十六個成員開始公開討論。這是需要極大耐心的一場討論。總的來說,中間派占上風,雖然好幾次到了分裂邊緣。激進觀點漸漸被邊緣化,特別是右派人民聯盟和巴斯克民族主義政黨,他們逐步成為少數,他們不肯退讓的主要原因是教會與教育的關係,以及區域自治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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