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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同時,西班牙政治舞臺上,各路人馬也開始把眼光放在選舉上,他們開始組黨。

  體制內的老班底裡,最有影響的是佛拉加。他曾是佛朗哥的人,位居要職。他相信,西班牙民眾是傾向右翼的。他開始把原佛朗哥政權的舊人拉起來,組織一個右翼政黨人民聯盟(AP)。他們原來就有權,掌握著政治活動的資源,這是改革剛啟動後第一個冒出來的新黨,其速度可謂迅雷不及掩耳。他們開始組黨,對民主改革進程是個好消息,說明佛朗哥的舊部開始認同改革。這個右翼政黨的成立,大為削弱了來自右翼的反改革力量。

  這一來,首相蘇亞雷茲變得有些尷尬,本來可以和首相一起組党的人,讓佛拉加給組進了人民聯盟。可是,蘇亞雷茲或許比佛拉加更瞭解西班牙民眾。他認為,自己未來的政治定位不要有左右偏向,最好是居中。現在,右翼有人民聯盟,左翼有在野的社會黨、共產黨,他應該在中間找個位置。作為首相,他又不便馬上自己組黨。直到大選前,一大幫小党聯合起來,組成民主聯合會(UCD),成為最大的中間偏右政黨,推選還沒有著落的蘇亞雷茲做他們的領頭人。

  大選之前,蘇亞雷茲必須越過的最後障礙,讓共產黨合法化。1976年年底到1977年年初,極端左右兩派都出現了零星流血事件,軍內保守派非常憤怒,認為蘇亞雷茲表現軟弱,處理不當。他們公開提出要首相和內閣辭職。這時,蘇亞雷茲感到,必須趕在自己和體制內保守派關係惡化前,抓緊共產黨的合法化,使他們參與大選。

  1977年2月27日,首相蘇亞雷茲和共產黨總書記卡利約會面。這種面對面的個人交談,是蘇亞雷茲的長項,在西班牙當代政治史上很有名氣。在他政治生命巔峰期的幾年裡,談話的成功率極高。他謙卑、誠懇、坦率、自尊,再加上驕傲、克制、勇氣,這些西班牙人最推崇的表現能夠化敵為友、逢凶化吉。

  西班牙民主改革進程,因為有了蘇亞雷茲,變得特別有意思。

  經過八個小時馬拉松式的談話,蘇亞雷茲和卡利約達成協議。蘇亞雷茲提出的條件是,共產黨將宣佈承認西班牙君主,採納王室的紅黃紅旗幟,遵從民主契約。他們兩人年齡相差很大,政治觀點完全不同。一個是體制內官僚、西班牙首相,另一個是流亡幾十年的反對黨領袖、老資格革命家。他們之間是如此不同,他們過去沒有個人交往,以後也由於舞臺不同而沒有很多接觸,卻形成了一種互相之間的敬重。這種個人關係,在民主進程遭遇困難的時候,發揮了重要作用。

  就在西班牙共產黨慶祝合法化的時候,在馬德里「運動」總部大樓前,工人們把一個巨大的紅色「牛軛和箭」的標誌拆了下來。這是長槍黨的標誌。1933年成立的長槍党,演變成「運動」的主體意識形態,在西班牙人民肩上壓了四十年,現在悄悄消失。佛朗哥死後,只用了一年多一點點的時間,「運動」分散變化,消解了。

  代之而起的,是右翼人民聯盟、左翼共產黨、中間偏右民主聯合會和中間偏左的社會黨,四大政黨在迎接即將到來的1977年第一次大選。

  旅人們到西班牙,首都馬德里當是首選,這是西班牙在地理上和政治上的中心,歷史積澱深厚,周邊一圈都是歷史古城。可是,很多旅人到西班牙的第一站,選的不是馬德里而是巴賽隆納。巴賽隆納也是古城,它的優勢是更接近歐洲。從法國過來,翻過比利牛斯山就是它了。而且它靠海,從這裡南下,一路是地中海的藍色海水和潔白的沙灘。

  巴賽隆納的朋友曾帶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個濱海小城西格斯(Sitges)。記得那天早上,我們在巴賽隆納市區遊覽,主人說要帶我們去當地的飯店吃午飯。在我的習慣中,十二點半吃午飯已算是晚的,可是這次將近兩點還沒有動靜。我餓得開始抓著什麼都吃。在我們認為午飯肯定已經取消的時候,主人把我們帶到巴賽隆納郊區的一個小鎮,在那裡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這是我們第一次照西班牙吃法,在烤得微焦噴香的麵包上用切開的蒜頭擦一下,再澆上橄欖油,夾著番茄片一起吃。這也是我們第一次領教西班牙人奇怪的作息時間。西班牙人的晚飯時間常常在晚上十點、十一點。記得住在塞維利亞的小旅館裡,我們準備睡覺的時候,下面廚房裡的鍋碗瓢勺就叮叮噹當地準時響起來。

  就在那頓難忘的午飯之後,我們去了西格斯,見識了巴賽隆納附近的海灘。西格斯有九個美麗的濱海沙灘。高高的山崖上一個十七世紀的大教堂(Sant Bartomeui Santa Tecla)更是一下就給西格斯提了神。令人流連忘返的,是教堂後面的老城,窄窄的石頭小街,連片的民居,孩子們在那裡嬉戲。整個街區都是用老石頭壘出來,每一個門,每一個窗,每一個轉角,都是美的。我們巧遇一群西班牙少年鼓手,多半還是女孩兒。他們穿著明朗的色彩,一色斜挎著兩端鑲紅邊的湛藍色洋鼓,行走在青石黃石淺咖啡色木門的古舊街道,把古老的西班牙點綴得生機勃勃。他們打著鼓點,奏響流行音樂,他們是今天西班牙的主人。看到這一幕,也會想到老一代人的局限在哪裡:他們常常以自己為中心,以自己的經歷、經驗為中心,他們不容易看到時過境遷,哪怕是內戰之後出生的嬰兒,在新一代西班牙孩子眼中,都已經是太老了。

  幸運的是,西班牙國王在開始改革的時候,心裡非常清楚,他說,「我屬於內戰結束或稍後出生的一代人。這一代已經占西班牙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他們並不生活在他們不瞭解的過去,而是生活在他們希望的未來。我對青年寄予厚望」。

  西格斯小城,沿著潔白的沙灘一路展開。面海一線,是三五層高的綿延不斷的民居,隔著街道,就是潔白的沙灘、藍色的地中海了。來西班牙之前,我還查閱過各種藝術節和具有地區特色的活動,活動一般都在旅遊旺季舉行,我們是淡季來的,所有的活動,大多過去了。也許是上帝要給我們一個驚喜,就在海邊,緊挨著沙灘,在舉行一場露天音樂會。這樣的感受,也許一生只有一次。

  對旅人們來說,馬德里和巴賽隆納兩個城市難分高下。可是,只要稍一留心就會發現,它們的氣氛很不一樣。馬德里有帝王氣勢,它是站在一個高地上,俯瞰四周,那四周緩緩展開的就是這統一王國的根基:五百年前伊莎貝拉女王和費爾南多國王聯姻結成的大王國——卡斯蒂利亞、拉曼卻和阿拉貢。這大王國,一直翻越峻峭山脈,覆蓋了安達盧西亞,延伸到最南邊的直布羅陀。卡斯蒂利亞的統治權力,經過光復運動而伸展,成就了西班牙的統一王國。卡斯蒂利亞的語言,就是今日西班牙語。

  可是在巴賽隆納,你會感覺到不一樣。古時候,這裡是加泰羅尼亞王國,有實力和西邊的阿拉貢王國、卡斯蒂利亞王國分庭抗禮。這兒是另一個民族加泰羅尼亞族,用的是另一種語言卡塔蘭語。在這裡的人看來,加泰羅尼亞和卡斯蒂利亞對等,巴賽隆納當然就應該和馬德里平起平坐了。在這裡,你會感覺到當地人的民族驕傲。儘管對外來旅人非常不方便,但公共場所的標誌說明還是要用兩種語言,放在首位的一定是卡塔蘭語。1992年巴賽隆納奧運會上,規定的官方語言是英語、法語和卡塔蘭語,而不是西班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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