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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1975年,政府中的右翼強硬派在巴斯克大肆鎮壓,人心惶惶。而極端分子的恐怖謀殺案也急劇上升。秋天,西班牙政府通過了一個反恐怖法,根據這個法律,陸續判決了十一個巴斯克人死刑,等待處決。他們的罪名是涉案謀殺,也就是涉案參與恐怖活動。我們查了這個時期的各種資料,發現無論是當時或事後,論及這個案子時,幾乎沒有人關心這十一個人的謀殺罪案情,而是一致譴責這樣的判決。

  其根本原因,就是西班牙的司法制度在它的政治制度的影響下,和現代司法嚴重脫節,實在無法取信於民,也無法取信於國際社會,西班牙的司法還是封建社會的衙門。

  這次的十一個死刑,基本上是所謂軍事法庭判出來的。這十一個人裡,有兩個是懷孕婦女。既然沒有獨立司法,當然是政府操縱一切,被告沒有應有的權利,法庭嚴重存在根據政府需要殺雞儆猴的傾向。這樣的審判和判決,在現代國際社會看來,簡直是草菅人命。而在西班牙政府一方,又認為只要是「符合國家利益」,當然是政府說了算;對這樣的犯罪分子還要談什麼被告權利,所謂審判本來就是一個形式。

  於是,這一死刑案件引起國際社會極大關切。在外界壓力下,1975年9月26日,佛朗哥親自主持了一個內閣會議,討論是不是要推遲執行死刑。同時,歐洲議會發表決議,呼籲西班牙政府寬恕這十一個人。第二天,兩名懷孕婦女和四個男子免除了死刑,但是另外五個人的死刑,仍然在國際社會的一片抗議聲中被執行。教皇的嚴厲譴責使得西班牙和梵蒂岡的關係又一次落入谷底。十幾個國家撤回了他們派駐西班牙的大使,墨西哥提議把西班牙逐出聯合國,歐洲委員會提出要中止和西班牙的貿易來往。

  對佛朗哥政權來說,他們也肯定覺得很氣憤。在佛朗哥們眼中,國際社會的干預本來就是干涉內政。現在你們施加壓力,我已經讓步了,國際社會還不依不饒,難道要我把恐怖分子全部放掉,巴斯克分離成功你們才甘心,這不是存心要亡我西班牙嗎?他們只是不能理解,這等政府操縱司法,說殺就殺說放就放的狀態,在其他國家眼中,簡直是中世紀司法。這才是分歧所在。這是現代社會和中世紀體制的分歧。

  因此,在佛朗哥的最後歲月,所有的人都看到,西班牙的政治制度嚴重滯後,已經到了徹底轉變的關鍵轉捩點。可是,只要佛朗哥還在,就是轉不過去。

  同時,巴斯克激進分子的行為,也在刺激佛朗哥們抱定唯有自己正確、一步也不能往後退的宗旨。新一輪的惡性循環開始了。四天后,10月1日,佛朗哥親自在東方廣場向民眾發表講話,堅稱絕不改變。同一天,四個員警被一個新的恐怖活動組織槍殺。暴力活動,引發了右翼群眾的反彈,出現了右翼群眾的恐怖暴力活動。這種往群眾層面蔓延的對抗,讓人聯想起四十年前第二共和初期的狀況,非常令人擔心。

  據說,正是這次公開演講,使佛朗哥受了涼。三個星期後,10月21日,西班牙政府宣佈,領袖佛朗哥心臟病突發,健康狀況迅速惡化。這一消息實際上卻讓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在以後一個月的時間裡,西班牙政府持續向外界公佈佛朗哥的健康狀況。人們在等待。在此期間,馬德里股市指數明顯上升。1975年11月20日,西班牙政府宣佈領袖佛朗哥逝世。巴斯克和加泰羅尼亞地區,香檳酒立即銷售一空。

  三十九年前的同一天,1936年11月20日,長槍党創始人何塞·安東尼奧被共和國處決。他們在相隔整整三十九年的同一天死去。佛朗哥也被安葬在殉難穀的教堂。如今,他們在教堂的大廳兩端相對長眠。他們所代表的一個西班牙時代,終於走過去了。

  除了智利獨裁者皮諾切克,幾乎沒有什麼國際要人出席佛朗哥的葬禮。幾天後,西班牙舉行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加冕典禮,英國女王的丈夫愛丁堡大公、美國副總統、聯邦德國的總統,都前往出席。所有的人都清楚,現代歐洲君主制是虛位君主,他只是國家的一個象徵。具體操作應在國會和首相手裡。西班牙也一樣。可是在這個時刻,佛朗哥死去,他的原班人馬絲毫不動,只有國王是一個新人。國際社會顯然是寄希望于新國王能夠推進西班牙轉折。在加冕典禮上,紅衣主教在彌撒上呼籲,要求胡安·卡洛斯一世成為「所有西班牙人的國王」。

  西班牙又站在一個新的起點上。可是,巨大的張力和衝突仍在,一點不輕鬆。

  新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當然知道,在這個特殊時刻,自己有怎樣的分量。戴上王冠這一刻,他還不到四十歲。在原來的統治集團裡,他沒有深厚脈絡,極端君主派甚至認為他沒有加冕資格,他的父親唐·胡安還活著,王位本應屬於他的父親。同時,處於地下狀態的左派政治力量,則喊出了口號:「不要專制國王!不要佛朗哥的國王!」呼籲全面大赦,釋放政治犯。左派社會黨人在大城市發動了要求大赦的民眾集會。左右對立,新國王頭上的王冠,能不能戴住,還是個問題。

  幸運的是,新國王的父親,流亡在葡萄牙的唐·胡安公開宣佈,不反對兒子胡安·卡洛斯一世加冕西班牙國王。這等於宣佈,他本人放棄古老的王位繼承傳統下應得的王位。這樣,來自君主派一方的壓力,隨之消失。

  西班牙雖說只有一個「運動」,但其中也有派系。實力最強的是原來長槍黨的一撥。除了軍隊、員警和民衛隊,還有十萬長槍黨人是可以攜帶槍支的。他們對佛朗哥主義忠心耿耿。國家權力的所有制度性工具,都在右翼手裡,首相是佛朗哥一手挑選的納瓦羅。而新國王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注意和反彈。

  一個虛位君主,必須表現出恪守本分。可是,他又站在一個重要的歷史關口。他似乎負有特殊的歷史使命。國王也在實踐中學習。為了鞏固自己和軍方的關係,新國王曾在沒有知會首相的情況下,會見了幾位軍界人士,立即引起首相納瓦羅的憤怒,宣稱辭職。新國王只能屈尊請求首相收回辭呈。

  佛朗哥死後的最初日子裡,西班牙表現出對佛朗哥主義的繼承和持續。首相納瓦羅在1976年2月11日,也就是所謂「2·12精神」兩周年時講話:「我將把佛朗哥事業繼續下去。只要我還在,只要我的政治生命不停止,我就是佛朗哥事業的執行者。」在他的辦公室裡,掛著一幅巨大的佛朗哥像,而只有一幅很小的國王像。

  在野反對派的反應,就是試圖促進「民主突變」。反對黨仍在地下,卻組織了越來越廣泛的示威和罷工。1973年,西班牙發生罷工九百三十一起,1974年二千二百九十起,佛朗哥去世的1975年,是三千一百五十六起,而1976年,竟高達一萬七千七百三十一起罷工。因罷工而導致的人工損失,一年擴大了十倍。從1975年的一千四百萬個工時,到1976年的一億五千萬個工時。佛朗哥死後半年,反對黨不可能在這樣的時機靜觀待變,他們當然打算和舊政權攤牌。儘管幾乎所有西班牙人都希望和平的漸進改革,但是又有高達百分之八十的人相信,舊執政者的傲慢和固執,使得任何改革都變得不可能。再次回到佛朗哥西班牙的老路上,這是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

  1976年6月,八個月過去了,國王漸漸有了自己的定力。首相納瓦羅行走在按佛朗哥方針辦的路上,也感覺難以為繼,他提出了辭職。國王開始尋求納瓦羅的繼任者。

  新首相的人選,並不是國王一個人能做主的。舊體制尚在,能夠進入這一高位的人,只能是原體制內的人。人選之一是佛拉加。佛拉加是佛朗哥舊部中被保守派視為最可靠的人,卻又是很早就有改革意願的人。他見多識廣,有國際頭腦,1966年一手促成新聞法,改善了西班牙形象。1973年,他從內務部長職位上被任命為駐美大使。佛朗哥死後他立即回國,就是等著被任命為新首相。

  國王在謹慎等待,耐心地讓國會醞釀新首相名單。名單從一份長長的單子,漸漸縮為只有短短的幾個人,請國王從中選擇。名單末尾,是一個大家都認為是陪襯的年輕人蘇亞雷茲(Adolfo Suar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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