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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畢卡索1881年出生在西班牙的馬拉加。十五歲就以優異的成績進了巴賽隆納美術學校——今天,在巴賽隆納的老城還有一個畢卡索美術博物館。然後,又轉入馬德里的聖費爾南多美術學院。那個時候,巴黎無疑是歐洲最偉大的藝術中心。所以,不論是哪裡出生的藝術家,只要是真把藝術當回事的,巴黎對他們都是一塊巨大的磁石,自己會像是鐵末子一樣,身不由己地就被吸過去,畢卡索也一樣。再說,法國就是西班牙的近鄰,他怎麼可能不去巴黎。1900年10月,畢卡索剛滿十九歲就去了巴黎。

  畢卡索此後基本上是個巴黎人。即便是在納粹佔領巴黎時期,他也沒有離開。在戰後,他加入的共產黨也是法國共產黨。但是,他和洛爾加不同。洛爾加本質上是一個鄉土詩人,西班牙語是洛爾加詩藝術的媒介,他離不開西班牙語,也離不開那片乾旱的土地。而畢卡索一輩子的作品有兩萬多件,風格多變,他早已經把自己融入巴黎。這樣的「西班牙—巴黎」畫家,數數有一大把,達利,米羅,都差不多是這樣。

  二十世紀初的歐洲,在傳統油畫完全成熟之後,突然「決堤」。藝術家們熱衷於形式創新,印象派野獸派已經不是稀罕的東西,藝術家們不再僅僅滿足于競爭傳統油畫的技藝、構圖和營造的氣氛。大家開始「玩」新的繪畫形式和色彩。1937年這個時候,畢卡索已經過了他的「藍色時期」、「粉紅色時期」、「黑人時期」等等,玩立體主義也已經玩了很久了。這樣的藝術思潮在紅色俄國照樣盛行。

  在格爾尼卡大轟炸之後,西班牙共和政府付出巨額訂金,要求在巴黎的西班牙畫家畢卡索創作一幅畫。這一細節讓我覺得很是吃驚。這種時候,炮火連天,虧他們想得出來。我一直覺得,即便是同樣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其間主事者的高下也是明顯的。這種高下的一個衡量標準,是藝術破壞的程度和現代藝術被寬容的程度。二十世紀初,即便是蘇俄都曾經大流行過立體主義,那麼,它的國家總體藝術水準雖然在往下掉,畢竟還有立體主義的尖角在那裡頂了一頂。於是人的想像力、創造力以及與此相連的競爭本能,還沒有被破壞殆盡。我不得不服氣西班牙共和政府的眼力,他們懂得什麼是最好的、能觸動歐洲和西方文明世界的宣傳方式。

  也許,這張共和政府出重金的繪畫訂單,也給右翼後來質疑轟炸埋下伏筆。也許是這次轟炸在當時國際反應太強烈,當時納粹德國就不認帳,說是格爾尼卡人自己用礦山炸藥自己炸毀了小鎮,而嫁禍於德國。直到今天,仍然有右翼歷史學家持有這樣的觀點。他們的證據是,當時這個三平方公里的小鎮被夷為平地,而巴斯克人視為聖地的一棵老橡樹和旁邊的市政廳,卻安然無恙。他們認為,按照當時的空襲水準,不可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只有地面爆破才可能。

  畢卡索是一個實驗先鋒,他手裡有著種種可以表達的形式。他最初是以傳統油畫扎實的功力服人,然後玩起新花樣,以叫人目不暇接的藝術創新服人。最後出名出到了不肯往字紙簍裡扔一根線條的地步,因為他的每一根線條都值錢。

  在巴黎常住的畢卡索,這個時候,一顆西班牙靈魂突然蘇醒。他展開大大的畫布,高三米五、長七米八二的畫布,也許,在他的腦海裡,家鄉突然出現,那站在高高山坡上的鬥牛,那烈日炎炎下的鄉親,突然,灼烈的爆炸的強光閃耀,他沒有聽到聲音,只看到被肢解的西班牙突然飛上天空,又紛紛隕落、落向無底的深淵。沒有色彩,只有白色的光,黑色的地獄。那就是《格爾尼卡》。

  可是,這不單是《格爾尼卡》,這也是西班牙內戰。1938年1月28日,九架義大利飛機轟炸巴賽隆納,僅僅在一分鐘的空襲中,就有一百五十名平民喪生。

  畢卡索說:「這畫不是用來裝飾殿堂的,它是一種對付戰爭、對敵人進行攻擊和防衛的工具。」不管怎麼說,《格爾尼卡》的效果是驚人的。一場對西班牙偏遠小城鎮的轟炸,可以在一天裡是報紙的頭條新聞,可以在短短幾天裡是人們議論關注的重大事件,不過那是1937年,歐洲和世界都有太多的大事在發生。和以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相比,更是小巫見大巫。可是,畢卡索,他使得「格爾尼卡」永遠不會過時。

  畫完這張畫之後,畢卡索再也沒有回過他的故鄉西班牙。人們說,畢卡索是巴黎的、法國的、歐洲的。但有了《格爾尼卡》,他永遠是屬於西班牙的。

  畢卡索這張畫作一直保存在紐約的現代美術館,因為佛朗哥不想讓它回到西班牙。直到1981年,《格爾尼卡》才來到西班牙。《格爾尼卡》「回故鄉」經歷了很大爭執。西班牙政府認為,《格爾尼卡》屬於西班牙,應該回到首都馬德里的博物館。巴斯克地區卻認為,理所當然要回到巴斯克地區。在爭取獨立的巴斯克人心中,格爾尼卡是他們的聖地,和西班牙沒什麼關係。《格爾尼卡》去馬德里,就像去了巴黎一樣。最後,胳膊擰不過大腿,《格爾尼卡》還是留在了馬德里。

  我們漫無目標地遊走在格爾尼卡的街道上,沒有思想準備,突然和畢卡索的《格爾尼卡》相遇。它出現在一條小馬路對面的牆上。當然,這是一幅臨摹的副本,也不是畫在油畫布上。可是,這裡不是馬德里的美術館,這是格爾尼卡街頭的《格爾尼卡》,沒有什麼能比這樣的相遇,更感覺奇異了。

  我們在那裡站著,默默地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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