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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這座要塞是托雷多的制高點,整個山城收頭就收在這裡。直到今天,我們看著它,還是有固若金湯、難攻易守的感覺。當時,要塞內部有用作游泳池的池塘提供水源,還蓄藏著一些麵粉,還有一些步兵學校的馬和騾子。要塞被共和派的軍隊團團圍住後,大炮開始轟鳴,裡面有五百個婦女和大約五十個兒童,被圍期間還有兩個嬰兒出生。

  變成廢墟之後,摩斯卡爾多等人依仗著彈藥充足,還在堅持抵抗。最後,共和派先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僅來人談判,還派出牧師給廢墟中的新生兒施洗禮,但是,摩斯卡爾多拒絕投降。共和派於是換了一手硬的。

  1936年7月23日,托雷多民兵電話通知摩斯卡爾多,說他們抓住了他的兒子路易(Luis),如果摩斯卡爾多不投降,他們就要殺了路易。

  父子在電話裡通話,兒子說:爸爸,他們說要槍斃我。摩斯卡爾多對兒子說的是:把靈魂交給上帝,為了西班牙,死得像個男子漢。最後,父子在電話裡相互道別。投降的限期是十分鐘。幾天後,摩斯卡爾多兒子被共和派槍斃。

  8月29日,要塞大部分的北牆被毀。9月8日,共和派軍隊再次要求摩斯卡爾多投降。他拒絕了。共和派軍隊再次動用猛烈炮火,硝煙散去,阿爾卡紮還站在那裡。接著,共和派的軍隊開始在阿爾卡紮下面挖地道,並且向外界宣佈,他們將在9月18日從阿爾卡紮的底下引爆,這一天就是摩斯卡爾多們的末日了。因此,世界各地的記者都來到這裡,等著發佈共和派最終攻陷托雷多的消息。裡面的人能夠聽到挖掘的聲音,卻由於花崗岩石塊地基的阻擋,無法阻止地道的開掘。他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順著挖掘的線路,疏散地道上方的人。填滿炸藥的地道在9月18日早上六點半引爆,幾十公里外的馬德里,都能夠聽到那聲爆炸的巨響。共和派隨著爆炸之後進攻,卻仍然攻不下來。這種挖隧道用炸藥的做法,是1864年美國南北戰爭中維克斯堡圍城戰時的翻版。那次沒有成功,這次也沒有成功。

  摩斯卡爾多在這個易守難攻的城堡裡守了十個星期,直到佛朗哥派兵來解圍。

  一個星期之後的9月25日,佛朗哥的軍隊接近托雷多。兩天之後,共和派的軍隊嘗試了又一次的地道爆炸和進攻,進攻再次失敗。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當天傍晚,趕來解圍的佛朗哥的軍隊,把阿爾卡紮解救出來。在這段時間裡,裡面有九十二個士兵死亡,所有的婦女兒童,包括那兩個在圍攻期間生下來的孩子,全部活了下來。

  作為要塞的阿爾卡紮,差不多淪為一片廢墟。我們看過內戰之前的阿爾卡紮的照片,以及這七十天圍城之後,被炸剩下的廢墟的照片,再對照了我們旅行帶回來的照片。我們看到的這個阿爾卡紮,是日後按照原樣,重新修復出來的了。圍城之後,剩下的不到一半了。

  在內戰之後,佛朗哥政權修復了阿爾卡紮,把這裡變成一個宣揚右翼英雄主義的紀念地。裡面的指揮中心變成了博物館。這幾乎是所有凡兩軍對陣的勝利方,都會做的事情。那是一個非常容易玩的政治把戲。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在一定的精神刺激下,他會做到自己的極限,他會在某種信仰信念之下,發揮到極致,或者在群體效應之下,放大自己,使得自己借助群體的勢頭,使得精神的亢奮提到平日難以想像的地步。這種狀態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負面的,比如會在戰場上殺俘虜。可見,英雄行為也常常是某種氣氛烘托下的結果。

  假如是兩軍對陣,不論在哪一方,都有絕地反擊的英雄,出於求生的欲望、信仰的力量,或者是同僚的激勵,等等。反觀這樣的英雄,人們看到的是某種精神和信念在超越一切地起作用,使得人不再是常態中的人。而信念本身,可以在某些人看來是「正確的」、「錯誤的」、「荒誕的」,甚至在很多年以後,看上去是可笑的。可是在當時,「它」卻會改變了人們在瞬間的行為。因此,有時候一個大的事件出來,例如侵略戰爭之後,人們會發現,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似乎遍地英雄。而社會回歸常態之後,英雄們也回歸本來面目。

  長期以來,總有人將這樣的事件作過度的政治轉化。借對個人英雄行為的紀念,來證明自己一方的政治正確。殊不知對方也不乏英雄。人在瞬間如彗星般的焚毀,常常是生命的火柴撞上了黑暗的時代底板,它的悲劇性大於一切。

  今天在托雷多的阿爾卡紮面前,有著一座內戰紀念碑,它在紀念雙方的死難者。在佛朗哥時代紀念英雄的摩斯卡爾多抵抗群體的時候,他們不會提到,在右翼軍隊前來解圍之後,也有報復性的屠殺,他們甚至殺死了托雷多醫院中來不及撤退的對方的傷患。內戰本身是一場悲劇,對雙方而言,不論勝負都是悲劇。我記得有人這樣描述這場內戰:它的每一顆炸彈,都是落在西班牙的土地上。今天的紀念碑,在白色浮雕的前面,是一座黑色的女子塑像,她高高地舉起雙手,交出手中的劍。

  在托雷多,我們漫遊在大街小巷。這個小小的、三面環水的山頂孤城,實在是太美了。把這裡當作家鄉的艾爾·格雷可(El Greco)畫過《托雷多的風景和規劃》。令人感歎的是,那四百多年前艾爾·格雷可看到的托雷多,居然和我們看到的那個,沒有明顯的差別。這個城市的法律規定,凡是新建築,都必須按照十一世紀至十四世紀的式樣建造。那窄窄的迷人的石板路,婉婉轉轉,手工藝小商店一家接一家。他們不是在應付旅人,他們是在認認真真地創作和生活。一把把中世紀式樣的劍,是按照中世紀流傳下來的工藝在做,一錘錘在火中敲打,哧哧地在水裡淬火,耐心地慢慢滲碳,最後取出來,鋥亮鋥亮的,閃著中世紀的光。

  我們在一家金銀鑲嵌的小店裡待了很久,看著工匠如何把細如髮絲的金線,鑲嵌到盤子上預先刻好的凹槽裡。非常精細的手工,小錘子當當當當地敲著,重不得也輕不得。我突然想起年輕時候讓我感動的那篇高爾斯華綏的小說《品質》。我們旅行很少買紀念品,總是隨手帶回一大堆明信片。這次,看到我們的朋友買了一個極精美的金銀鑲嵌的花卉,就跟著也花了二十五歐元,買了小小一方西班牙的金紋章。橢圓的邊框略有一點不「正」,透著手工味道。裡面是一隻頂著有十字架金色冠冕的雙頭老鷹。在老鷹的正中,只有八分之一小指甲蓋大的金絲盾形章,還規規整整劃分四塊,分別有四個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古老紋飾。

  我被這樣的小街牽引,一個人不知不覺走得很遠。回過頭來,找不到同伴。我來到主教堂面前,那裡收著很貴的門票。我不知道同伴們在哪裡,進去也不是,不進去也不是,就比比畫畫地對看教堂的人說,我找我的「阿米哥」。阿米哥是朋友的意思,那是我僅有的幾個西班牙詞,他笑笑,竟把我放進去了。我匆匆找了一圈出來,和看門人打了個招呼,他還是友好地笑笑。很快,找到同伴們,我們買了票進去,再次遇到看門人,趕緊再和他打個招呼,他像老朋友一樣,朝我眨了眨眼睛。回頭一看,那扇大門,真是漂亮極了。

  托雷多的主教堂裡有大量的名畫收藏,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埃爾·格雷科的畫。

  埃爾·格雷科不僅不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追根溯源還算不上是西班牙人,他出生在希臘的一個小島上。他在義大利學習繪畫的時候改了現在的名字,在義大利語中,就是「希臘人」的意思。在來托雷多之前,他在威尼斯著名的提香畫室,學習工作過整整六年,在1577年才來到托雷多。可是此後的三十七年裡,他幾乎一直在這裡畫著他的宗教畫,直到1614年在這裡去世。在托雷多還有埃爾·格雷科的故居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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