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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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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一片混亂中,仍然持續著一個哲學的學院的西班牙,和一個詩文歌舞畫的民間西班牙,這兩個部分原本就相通,在西班牙的氛圍中,它們就更容易走到一起。這是一個文化的西班牙。在很長時間裡,西班牙的大多數老百姓是不識字的,可是深厚的俗文化在民間積澱,積澱到一定的程度,也就雅俗不分了。這是民謠和民間音樂最豐饒的國家。西班牙人的吟唱永遠不會休止,似乎有一種特殊的血液在他們的胸膛裡奔騰。吉卜賽人和摩爾人的加入,是西班牙詩歌至關重要的元素。當西班牙人迷失在血腥之中,一嗓子深歌,會讓他們所有的人,靈魂慢慢回到胸膛。 馬德里的寄宿學院,在「九八」一代的馬查多之後,又來了「二七」一代的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加。 就在內戰前的年代裡,民間文化和現代文化常常在這裡匯流。這種交互的推動讓人入迷。就在那些年頭裡,在人們磨刀擦槍的時候,吉他從來沒有停止,詩歌沒有停止,弗拉門戈舞、繪畫的無窮變換、新的探索沒有停止。在西班牙旅行時,我們常常看到巨大的達利的照片,從某個視窗探出頭來,瞪著我們。畫壇先鋒的達利就曾活躍在這個時代的西班牙。即使槍炮聲臨近,深歌節還在舉行。 洛爾加出生在格拉那達附近的村莊裡。他很幸運,在大多數人都非常貧困的年代,他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看他小時候的照片,他穿得體體面面,像一個文靜的女孩。他是個藝術全才,會彈鋼琴、會畫畫、會寫劇本,還能演戲。他更是詩人,照他後來向父親宣稱的那樣,他從出生出世開始就是一個詩人。他天生對文字、節奏和韻律敏感,他能直接用文字戳上人的軟肋: 在鮮綠清晨, 我願做一顆心。 一顆心。 在成熟夜晚, 我願做一隻鶯。 一隻黃鶯。 靈魂啊, 披上柳丁顏色。 靈魂啊, 披上愛情顏色。 在活潑清晨, 我願意做我。 一顆心。 在沉寂夜晚, 我願做我的聲音。 一隻黃鶯。 靈魂啊, 披上柳丁的顏色吧!靈魂啊, 披上愛情的顏色吧! ——《初願小曲》 洛爾加成長的格拉那達地區,就是摩爾人交出阿爾漢布拉宮,最後離開西班牙的地方。在西班牙,這是摩爾人影響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地區。那是邊遠南方的安達盧西亞。那是深歌、弗拉門戈舞的故鄉。洛爾加是在這樣的民間歌舞中成長起來的。深歌和弗拉門戈舞是吉卜賽人的歌舞,可是它已經深深融入了安達盧西亞,又通過安達盧西亞人,融入西班牙人的靈魂。 大概只有一顆流浪的心,才能真正理解這樣的歌舞。有時候,不是人在流浪,而是心在流浪。我不覺得洛爾加是一個流浪氣質的人。他敏感、軟弱,甚至膽怯。可是,安達盧西亞把洛爾加浸溺在深歌的氛圍之中,他柔弱的心在戰慄、掙扎,幾近窒息,最後,這個安達盧西亞孱弱的兒子,直直從心裡哭出來: 吉他 開始哭泣。 黎明的酒杯 在破碎。 吉他 開始哭泣。 誰也 擋它不住, 要它停下 不可能。 按說到一個地方,總要入鄉隨俗,看到它最精彩地道的鄉土特色。精緻也罷,野蠻也罷,都長一長見識。鬥牛是西班牙最刺激的傳統活動,可是,憑著自己第一反應的感覺,還是把這個長見識的機會略去了。不過,我們自然不想錯過弗拉門戈舞和深歌。這次旅行,就看了兩次。 第一次是在馬德里。提起弗拉門戈舞,大家都很起勁地要去看,總覺得旅行中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很怕行程一緊就錯過了。於是,和朋友們一起去了馬德里的一家表演廳。電影裡看到的不算,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現場表演。那次看完,我有點納悶。表演中間,有一部分加上了現代舞的演化,這一部分好看歸好看,可是顯然與弗拉門戈舞無關。其餘部分的舞蹈,應該是正宗的弗拉門戈舞,可看完又總覺得似乎有點不對,卻又說不出不對在什麼地方。問起是不是好,回應就很遲疑。心裡在想,是不是自己事先的期望太高了。 後來,我們又回到南方,回到安達盧西亞,心裡還存著對弗拉門戈舞的疑惑。這時,我想起在臨行前,一位去過幾次西班牙的朋友對我說,一定要去看弗拉門戈舞,一定要在安達盧西亞看,一定要去小酒館小飯館之類的地方看,弗拉門戈舞是屬於這種地方的藝術。接著她補了一句:只是這樣的地方演出都開始得很晚,假如你們睡得早,就看不成了。這次來安達盧西亞之前,我們身體都有點不適,正在慢慢恢復中,每天回旅館都不算太晚。再說,我們已經看過弗拉門戈舞了。 科爾多瓦是我們在安達盧西亞的最後一站,此後,我們就要去北方。就在最後一個晚上,我們決定再繞著那個由清真寺改建的教堂散散步,那些門太漂亮了。這是最開心的一個夜晚。靜靜的巷子,千年的古寺門,燈光很有分寸。就在繞出不多遠的時候,看到一個門口豎著一塊弗拉門戈舞的廣告。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這裡是飯鋪還是酒館情況不明。我願意把它想成是個酒館,果然要將近半夜才開始演出。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在安達盧西亞、在小酒館裡,看一次弗拉門戈舞。我們二話不說就買了兩張票。這一次,看懂了。 弗拉門戈舞是一種野性而強調節奏的舞蹈。從技巧上來說,它必須有一種緊拉慢唱的效果。它的男子的舞蹈,是沒有公雞尾巴孔雀羽毛百靈歌喉的,只靠內在的「氣」在張揚雄性。他的節奏的「急」襯托了他「頓」的張力,他的「緩」又誇張了他的「密」的能力。這個時候的男人是傲氣的。他知道自己的吸引力。在強調腳步快節奏的時候,舞者必須是留有餘地的,就是說,假如你把自己的節奏能力用到十分,那麼,在台下就能夠察覺你的那一點勉強,看著,就不由自主地為舞者捏一把汗,擔心下麵難以為繼,也就沖掉了舞蹈的感染力。所以,跳得好的弗拉門戈舞是適度的,不論腳下催促的點子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或如行雲流水急速奔走的鼓點,整個身體和表情都必須是輕鬆的,舞者把自己的節奏能力留下三分,那三分用來維護自己的風度。 弗拉門戈舞必須是有風度的,尤其是女人。大凡舞蹈,假如技巧相等,那麼似乎總是年輕、苗條的舞者更受歡迎。弗拉門戈舞卻是一個例外,最受歡迎的、跳得最好的,往往是中年女子,哪怕略有一點發福。因為她們的「身份」,恰合弗拉門戈舞的本意。有些人根據弗拉門戈舞的伴唱深歌的風格,連帶斷定弗拉門戈舞也是在表達痛苦,我卻是看不出來。至少,此痛苦非彼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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