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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這一次,法國神話在西班牙徹底破滅。拿破崙對西班牙王室的傲慢和入侵,幾乎激怒了所有的西班牙人。1808年5月2日,照那有名的說法,是「整個西班牙都上了街」。馬德里人和法國龍騎兵,就衝突在這個太陽門廣場。天曉得,陰差陽錯,馬德里不僅沒有跟著法國革命造自己國王的反,倒是提著鐵棒、長矛,跟革命後的法國人幹上了。

  太陽門起義是老百姓挑戰正規軍,所以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個悲劇。法軍先是動用了大炮,平息之後,開始捕捉民眾。第二天的5月3日,三十名被法軍抓住的西班牙人被帶到這裡,一批接一批地槍殺了。就在這個廣場的九號住宅內,一個西班牙最著名的畫家目睹了這場可怖的屠殺。他的感受,我們今天還可以從他留下的《五月之戰》中看到。他就是戈雅。這場戰爭如此深刻地影響了戈雅。1810年後,擅長大幅油畫的戈雅,難以抑制地開始用小幅素描表達自己對人性的困惑。一張又一張,畫了整整八十五張。八十五張素描全部是戰爭的殘酷景象,或者說,是「人」在「領取」了戰爭發出的「特殊許可」之後,充分表達的獸性。戈雅把這些素描刻印出來,卻不敢公開出版,只是將這些畫給了兒子,素描集的題名是「西班牙和波拿巴血腥戰爭之致命後果及幻想」。

  戈雅是個出名的宮廷畫家。十八世紀西班牙王宮中的許多王公貴族乃至年幼的公主、供取樂的侏儒,都因為上了戈雅的畫布而流芳於世。晚年的戈雅突然畫風大變,那是漫漫無盡頭的內心的黑夜,有鬼魅的眼睛一閃一亮,卻沒有一點希望的曙光。當時的人們甚至指責他在晚年被邪惡的撒旦巫師虜獲。可是,看到他的戰爭悲劇素描系列,我相信那只是一種絕望。法西戰爭中傳達的人性惡,始終驚擾著戈雅的最後歲月。當初在宮廷中出足風頭的戈雅,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只有當他進入晚年,他已經不需要再取悅宮廷和大眾,畫布上只有他內在的探索和苦苦掙扎的時候,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出現了。他把對人性的思考和失望以獨特的濃重筆觸表達出來,這使他超凡脫俗,在整個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畫家中別具一格——儘管這個時候,戈雅已經完全不在乎聲名了。他的晚期作品,是我們今天在馬德里美術館看到的最震撼人心的收藏。

  馬德里的起義雖然被鎮壓下去,西班牙的抵抗卻全面爆發,民族自尊心空前高漲。這一次法西戰爭並沒有什麼像像樣樣的正規軍方陣對峙。法軍也很快就佔領了大半西班牙,從最北方的比利牛斯山,長驅直入最南端的安達盧西亞。美麗的科爾多瓦被法軍洗劫一空。在格拉那達,華盛頓·歐文住過的阿爾漢布拉宮裡,滿滿的都是拿破崙的士兵。他們在裡面遍尋摩爾人留下的珍寶不著,惱怒之下還用炸藥炸塌了幾堵厚牆,也許是懷疑裡面有夾層,夾層裡有暗藏的寶藏。

  法軍佔據西班牙卻沒有征服西班牙。遊擊隊四起,那是西班牙人從羅馬時代就發明的戰術,西方語言裡,「遊擊戰」這個詞,就來自西班牙語。西班牙的崇山峻嶺是遊擊戰的天然舞臺。拿破崙的將軍們居然一次次地失利。拿破崙一怒之下把失敗的將軍投入大牢,自己親自出馬,領精兵二十萬強攻馬德里。馬德里打下來之後,拿破崙把自己的兄長約瑟夫立為西班牙國王。西班牙雖有了約瑟夫·波拿巴的統治,反抗並沒有因此停止。法國統治西班牙五年,也整整打了五年。

  法軍自然也有強將,其中最出名的一個就是雨果將軍。法國本土也有抵抗革命的遊擊隊,雨果將軍有著長期與法國遊擊隊征戰的經驗。因此在西班牙他戰績突出,曾把投降的西班牙遊擊隊首領送上絞架。將軍駐守西班牙期間,接來了家眷。他一個十九歲的兒子,跟著母親和兩個兄弟,乘坐包裹著「裝甲」的馬車,由軍人護送,穿越了半個西班牙。他穿過我們也同樣穿過的塞哥維亞羅馬水道,經過我們也造訪過的艾斯寇里亞宮,最後來到我們眼前的這個馬德里,來到這座戈雅在生活和痛苦著的城市。

  這個法國年輕人也一定曾經在這太陽門廣場散步,在戈雅的窗下走過。也許有人指著那扇窗戶告訴過他,這裡住著一個著名的畫家。可是,他一定不知道戈雅的心情。這場他父親的戰爭,還有異域的生活,使他變得更為敏感。很多年後,這個曾經入侵西班牙的法國革命將軍的兒子維克多·雨果,在書中以他獨特的簡潔描繪革命和戰爭。在《九三年》中,他描寫了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女人,她的丈夫在法國革命的戰爭中死了。共和國的士兵和女人有如下對話:

  「誰殺死他的?」

  「我不知道。」

  「怎麼?你不知道誰殺死了你的丈夫?」「不知道。」

  「是藍軍,還是白軍?」

  「是一顆子彈。」

  對國家、革命和戰爭來說,你站在哪一邊是重要的,對這個女人來說,子彈沒有顏色、沒有立場。

  西班牙畫家戈雅,以沖不破的厚重,撕開戰爭的幕布,直接袒露人性的黑暗;而法國作家雨果以最素淨的白描,訴說人性的掙扎和他們在戰爭面前的無奈。

  在法國,近代化轉折的起始,和革命、暴亂和恐怖糾葛在一起。這樣的局面,在當時導致法國政局的反復和動盪,在後來導致人們對這段歷史的重大分歧。贊同者指點「平等自由博愛」的旗幟,而反對者則揭開飄揚的旗幟,讓人們看到後面也流淌著無辜者的鮮血。到了西班牙這裡,發生的故事叫人更是百倍地困惑。西班牙近代化轉折的開端,竟然是外國統治者的一場侵略戰爭來發動的。

  馬德里起義將近兩個月後的1808年6月至7月間,是約瑟夫·波拿巴給了西班牙第一部標誌近代化、卻也是類似法國附庸國的憲法。這部憲法當然沒有交給西班牙民眾投票通過,而是由九十幾名所謂自由主義者通過的。那些被「啟蒙」、曾經贊成西班牙「法國化」的自由派知識份子,現在大多數只能先放下他們合理的追求,保家衛國。剩餘的那些從理念出發的書呆子,堅持認同拿破崙對西班牙進行改革的人,被同胞看成「約瑟夫分子」、「親法分子」,「西奸」當然一點也不奇怪。一系列改革措施隨之進行。已經在法國稱帝的拿破崙,下令關閉了三分之二的西班牙修道院。他的兄長、西班牙的新國王約瑟夫·波拿巴關閉了其餘的三分之一。入侵的法國統治者替你立憲,西班牙原來的改革派,是贊同好還是反對好?在歷史對他們開的玩笑面前,他們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理直氣壯地爭取到了最大多數民眾支持的,是西班牙的傳統保守力量。「西班牙,自由,上帝,國王」比任何時候都更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

  五年之後,拿破崙被迫把西班牙交還給了西班牙人。1813年4月,約瑟夫·波拿巴在離開西班牙之後,再也沒有回到他統治了五年的異國土地。他的弟弟法王拿破崙說:「西班牙表現為一個重視榮譽的整體,我無話可說,只能承認,他們贏了。」

  不僅僅是榮譽,拿破崙只說對了一半,還有信仰。今天人們評判近代西班牙的保守民眾,常常是貶抑的,那就是拿破崙當年的看法,以為西班牙民眾是落後愚昧和土氣的。可是,在古代向近代轉折的歷史關口,與人類始終共存的一個精神核心,是需要非常小心對待的,那就是宗教。改革世俗社會的宗教組織是一回事情,而藐視人的信仰,那是另一回事。

  一些非常有悟性的法國人,慢慢明白過來。在法國統治時期,長期生活在馬德里的法國軍官羅卡在《回憶錄》中說,法國人在戰場上的勝利,並不能使得西班牙人屈服,因為法國試圖在打擊的,「是所有的人,每一個人的靈魂,而這樣的目標,是炮彈刺刀不可能擊中的」。法國將軍拉內,在強行攻下西班牙重要城池薩拉戈薩之後,他所看到的場面使他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他留給後人的話是,「攻擊人們的信仰,那實在是一個錯誤」。把信仰等同於愚昧,是一個更大的錯誤。

  在傳統社會改革中,要小心翼翼對待的,又豈止一個宗教。

  沒有一個人像戈雅那樣,懂得西班牙在這五年中真正受到的傷害。歷史書記載說,在這五年中,有五十萬法國人死在西班牙,沒有人告訴我們,死亡的西班牙人有多少。戈雅的戰爭悲劇系列,細節寫實地羅列了這場戰爭釋放的獸性。而殘酷是雙方的,法軍燒殺姦淫和搶劫,西班牙人也酷刑折磨和大批屠殺法軍俘虜。

  那是埋在西班牙乾旱的土地裡的一顆危險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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