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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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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大都覺得,賽凡提斯的偉大,是在於他的荒唐行為後面的除強扶弱、見義勇為,也是他為爭得民主、自由、平等,隨時準備為理想赴湯蹈火的精神,是表面荒唐可笑後面潛藏的實質性的、理智的人文主義思想。 今天的馬德里已經是一個現代化大都市,要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建造一座紀念碑,著實不易。這座紀念賽凡提斯的紀念碑也沒能避開都市里的高樓。可是西班牙人精心佈置,終於使得這座以石塊厚厚實實壘起來的高大紀念碑,不被群起的都市高樓吞噬。在賽凡提斯紀念碑之後有一棟高層建築,我沒有細細去數,就算沒有四十層,三十層一定是有的。我也沒有去考證紀念碑和高樓孰先孰後,可是,那個後建者的建築師一定是為兩者的關係苦惱過。最後,真是處理得好極了。利用透視,拉開一段距離之後,後面的高樓體量就「變小」了。大樓和紀念碑的主體,都是中軸線對稱,非常恰如其分地疊加在一起。從紀念碑前面走去,你會感覺那棟穩穩當當、三臺階收分的大樓,就是紀念碑設計中的一個背景。它們作為建築群,活像是一個整體。 藍天和碑前面的水池,打破了「紀念」的沉悶。紀念碑的主角高高在上,卻和整個紀念碑的色調沒有區分。賽凡提斯在那裡,可是他已經和西班牙的巨石融為一體了。那石砌的紀念碑,就如同西班牙那綿綿不盡的群山。而接近地面、無可阻擋地在走出來的,是那幾近黑色的兩個青銅塑像,那就是騎在瘦馬上的堂·吉訶德和騎在驢子上的桑丘。 站在這兩個一高瘦一矮胖、萬世不墜的西班牙人面前,我終於感到有必要想想,假如堂·吉訶德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英雄或者騎士,假如他代表了那麼多的精神和思想,他還有什麼意思?他們從西班牙的黃金時代走出來,卻踩著貧瘠的土地。是的,堂·吉訶德連下一頓飯也不知道在哪裡,卻似乎在捨命追求某種屬於精神層面的東西。可是,令那個倒楣的賽凡提斯不朽的原因,就是因為堂·吉訶德精神之高尚、追求之正確嗎?從古到今,一分鐘也沒有停止,總有人在向我們推銷不同時代的英雄,這些英雄又有哪一個不是按照人們自己心中的想像,提升塑造出來的完美人物。堂·吉訶德只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嗎?他的永恆,就是因為人們犀利的目光,穿透他破舊的盔甲,在他的背後找到了我們心中期待的偉大?就是因為他擁有和我們熟知的多得無以計數的英雄們共同的理想追求乃至思想氣質,人們才因而對他著迷了幾百年、還要繼續著迷下去嗎?我想,鐵定不是的。 堂·吉訶德的追求始終是錯亂的,他不停地和幻想中的敵人搏殺,取悅一個不存在的女人。我想,正是這種錯亂,使得窮困潦倒的作家賽凡提斯,變得如此不朽。賽凡提斯,在自己短短的一生中,卻走過了整個西班牙黃金時代、走過整個歐洲中古史、走過無數人的生命歷程,他對人性深有所悟,對人性的弱點也深有所悟。他筆下的堂·吉訶德和桑丘在打動我們,因為他們是緊緊跟在我們身後的影子。陽光的投射,使得我們的影子在不斷地變幻,影子不離大形。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投影。 多多少少、或早或晚,我們都被生命的衝動、被莫名的精神和情緒的洶湧潮水推動過。在看不到意義的時候尋求人生的意義,在不同的時候,因不同的位置,出現不同的幻想。有時,我們給自己的人生以理由。這些理由是我們希望自己相信,也希望別人信服的;有時,你的衝動引出幻想,幻想指引著行為,行為牽出的後果,都巧合重疊,指向一個你希望看到的景象,人生似乎就是成功的。因為這個最後的景象和後果出自你的行為,所以它似乎印證了那不是人生莫名的衝動帶出的夢幻,而原本就是某種純粹的、莊嚴的、理性的東西在推動。我們大多數人都會說服自己這樣相信的。 該死的賽凡提斯,把堂·吉訶德,那個高高瘦瘦、搖搖晃晃,持著一把長矛沖向風車的模樣,展示給了大家。他懷著同情、帶著苦笑、不乏幽默地對大家開著玩笑:有時候,是不是英雄,不在於你是不是沖上去,而在於你沖向的那架風車,是不是真就是魔鬼的化身;你沖向的那群綿羊,是不是真是你的民族之敵化身的全歐洲雄壯大軍。他讓人們回頭望著自己,突然有了堂·吉訶德問題:我重視的真的就是那個目標,還是那個過程——那個我就是無畏騎士堂·吉訶德的感覺。我們是不是在心裡都隱隱希望,那個被堂·吉訶德慷慨解救的小孩,此後更遭罪就該回家自己哭去,不要出來掃我們英雄的興?究竟哪一部分是我們理性的追求,哪一部分只是我們像堂·吉訶德一樣,讀著騎士的傳奇,就再也不願意在拉曼卻的家裡,寂寂地度過一生?桑丘的毛驢是那個時代的西班牙農民最典型的坐騎。這個騎著毛驢的桑丘,是賽凡提斯眼中真正的西班牙芸芸大眾。桑丘並非沒有英雄幻想,只是短缺堂·吉訶德式的英雄氣概,且也不乏一點隱隱的私心,這才忠心耿耿、天涯海角地在瘦馬後面緊緊跟隨。 賽凡提斯向我們指點了我們每個人的英雄情結,我們是桑丘,也是堂·吉訶德。我們有時候是桑丘,有時候是堂·吉訶德。他們形影不離,可以是同一個人,可以是同一個民族,可以就是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我們的衝動和幻想卻可能是錯亂的,我們在幻想和錯亂之中摸索著理性。我們不瞭解這個世界,因為我們不瞭解自己或者根本不願意瞭解自己,我們無法控制那支配著我們內心的欲望和衝動。在每一個宣言後面,都肩並肩地站著他們,堂·吉訶德和桑丘。而賽凡提斯,懷著點憂鬱,目送他們前行。 前面是又一個兩百年,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偏偏就在這新的兩百年即將開始的時候,西班牙的王位被傳給了法國路易王朝。從地理上來說,終年雪頂的比利牛斯山,分割了法國和西班牙,因此人們總說,「歐洲到比利牛斯山為止」,就是把西班牙這個文化混雜、有點異域味道的地方,排除在歐洲之外。現在人們發現,比利牛斯山突然「消失」了。 十八世紀,那個油畫完全成熟的十八世紀,那個出現了美國、爆發了法國大革命的十八世紀,對西班牙來說,卻是出師不利。 這位當著西班牙國王的法國人,既在動用法國的力量為西班牙爭得利益,也把西班牙拖入原本可能不會參加的戰爭。就在十八世紀一開始的1704年,在和英國人的衝突中,西班牙失去了一座小島——孤零零的直布羅陀島。這就是當年受阿拉伯人派遣的柏柏人,從非洲北上入侵西班牙時的第一塊墊腳石。這個小島地處歐非之間的咽喉地位,命定要在此後的世界歷史中,再次扮演重要角色。西班牙此一敗,興許世界因此得救。這又都是後話了。 從十八世紀始,西班牙和法國君王同屬波旁王族,這樣的一君兩國,被人們稱作是比利牛斯山的「坍塌」,從此使得西班牙和法國變得更為息息相通。法國啟蒙運動的思潮開始湧入西班牙。可是,它總還是處處要比法國慢一拍,就是這慢一拍,使得西班牙走上了和法國完全不同的道路。 從十八世紀中葉開始,法國的啟蒙之風已經吹到了這裡。所謂的法國啟蒙運動,也在西班牙的知識份子中間蓬蓬勃勃推廣傳播開來。豈止西班牙的查理三世把自己叫做開明君主,歐洲的君主們都在爭當法王路易十六式的開明君主,都在想改革。 法國革命發生在1789年,西班牙的查理三世是在1788年去世的,此前執政整整三十年。查理三世之開明,和法王路易十六卻實在很是相似,當時西班牙和法國也有很多相像之處。君主身邊都出來一大批輔助君王改革的王公貴族、思想家。1778年,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抱怨說,宮廷的上層都在讀法國哲學。這兩個國家還都花了大筆的銀子支持美國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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