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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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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是猶太人。他們是少數族裔,沒有人會顧及他們,他們不在條約之列。 今天,我們在安達盧西亞的城市遊蕩時,這些城市的古老城區,無一例外地有大片大片的幽靜住宅,圍著一個個小小的花園和小廣場。今天,一些小飯店就開在這樣的地方。這裡反正不怎麼下雨,小廣場的樹下,就擺著一張張鋪著淳樸可愛小桌布的餐桌。遊人們來到這裡,依依不捨地一圈圈轉著,沒有什麼目標,只是因為這裡的氣氛和環境都舒服。它本來是住宅區,所以感覺是溫馨的平凡。仔細看看那些連排式住宅,都不是什麼今人眼中的豪宅,它們只是都很有味道,看得出當年這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社區。這些社區都叫做猶太區。 在美國,我們也有了猶太人朋友後,才發現他們和中國人有很相像的地方。例如,他們對家庭、血緣關係都很重視,親親戚戚,一大家子,會維持很緊密的聯繫。他們也很重視孩子的教育。人們總是有一種誤解,認為猶太人很商人氣,因為他們只要經商,總是很成功。所以在這方面很「搶眼」。其實在猶太人的傳統文化中,他們非常重視人文方面的成就,甚至很多家庭對經商有偏見。就是說,假如家裡的孩子經商成功,大家固然很高興,可是總覺得還缺了什麼。唯有在這個家庭出了一個教授、一個醫生、一個學者的時候,他們才覺得是「光宗耀祖」了。他們非常重視精神上的內在探索,他們的宗教傳統更為內省、更為根深蒂固。 這些民族的優點,使得猶太人很容易在任何社會脫穎而出,變得成功而富裕。我有時候都覺得,他們的存在是對一個個社會群體的檢驗。怎麼說呢?常常是這樣,當一個社會發展的時候,社會需要猶太人的智慧和努力,而當社會發展起來之後,猶太人的富裕又開始遭人嫉恨。人是多麼可憐的一種造物。以致猶太人千年來幾乎被全世界驅趕,終於在納粹的迫害中幾近滅絕。 坐在西班牙的猶太人區裡,幾乎不可能不聯想到今天的巴以衝突。因為,歷史的發展太戲劇性了。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並不是天生不能協調的死敵。在摩爾人西班牙時期,兩個民族很好地共處過,這一個個西班牙南方城市的猶太人區,就是在摩爾人時期形成的。在那個時候,阿拉伯世界不僅是經濟強盛,在文化上也處於非常自信的巔峰狀態,十分寬容。相反,那時是天主教非常沒有自信和褊狹的時期。 然而,在我們走過的西班牙一個個城市裡,在托雷多、在塞維利亞、在科爾多瓦,今天我們漫步其間的美麗猶太人區,已經沒有猶太人了。 在格拉那達的投降協議裡,摩爾人君主只提及對摩爾人的照顧條款,沒有提到猶太人。因此,西班牙的兩位天主教君主,遷怒于長期和阿拉伯人合作的猶太人,也出於宗教的褊狹,立即開始對猶太人的大規模驅逐,只給三個月的期限。 猶太人被驅趕的情景,在一些歷史書中被記述。整個民族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被驅逐,無疑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情。歷史記載著,當猶太人被迫離開家園的時候,常常讓小提琴手做先導,教士們在一旁陪伴、鼓舞眾人。這讓我想起,我們在一個著名的電影——《屋頂上的小提琴手》裡看到過這樣的場面,雖然那個電影描述的是猶太人後來在東歐被驅逐的狀況。 看到歷史記載和猶太人自己描述的被驅趕場面吻合,我曾經很詫異。我在想,這真的曾經如此發生?歷史場面是這樣代代相傳下來的嗎?抑或,這只是一個民族,希望他們一代代的後人以這樣的方式記憶,記住一個民族面對厄運的精神?——不是激發仇恨,而是走向一種更正面的宗教追求? 這種精神在各個民族的宗教探索中日趨上升,面對迫害他們的強者,他們充滿憐憫。他們開始懂得,人的快樂,是來自於對自己從善的信心,哪怕你是弱的、哪怕你正面對著一個強勢力量,你不可能「取勝」,但你有自己的精神樂土。如果你憤恨,你就和對方站到了同一個平面上;只有當你開始憐憫對方,你才終於有能力離開了腳下可悲的境地,你的心開始有能力隨著提琴的旋律上升了,你自己就有希望了。人對宗教的尋求,正是循著這樣一條路徑在走。當一個民族有這樣的精神,一個民族就有希望了。面對厄運災難的態度,面對歷史的態度,在表現一個民族內在的力量,也在塑造它的未來。 從西班牙回來後,我們看到一個故事:在歐洲某國的一個女子,一直發現自己家族裡默默保持著一些特別的習慣,直到最近她才知道,自己一家是當年從西班牙被驅趕出來並被迫改宗的猶太人後裔。猶太民族在這個世界上持續不安全的境遇,使得那種恐懼一直傳承下來。他們悄悄帶領自己的孩子維持猶太人的一些宗教習俗,每一代人直到老人去世前,才敢告訴下一代他們是猶太人,秘密就這樣一代代傳下來。現在,得知家族真相後,這位女士才鼓起勇氣,去猶太教堂回歸。這樣的真實故事,也近似地發生在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萊特身上,她在獲得總統任命之後,才驚訝地從無孔不入挖掘新聞的記者那裡得知,自己其實是一個猶太人。 這批在1492年以後從西班牙被驅離的猶太人,成為猶太人中非常特殊的一群。他們的後裔今天有整整兩百萬人,仍然代代相傳地講著一種古老的猶太人方言,被稱為塞法丁人(Sephardim)。他們散佈在世界各地,其中有將近三十萬人在以色列,有四萬人在美國。 摩爾君主在格拉那達投降前的協議,使得西班牙對摩爾人的驅趕,比對於猶太人的驅趕整整晚了一百年。這個時候,他們被稱為摩裡斯科,那是對已經改信天主教的摩爾人的稱呼。西班牙歷代國王,並沒有嚴格遵守協議,一直在逼迫留下的摩爾人改變宗教,最後引起了兩次暴動,成為一百年後驅趕摩爾人的重要起因。宗教、政治糾葛的最大受害者,是被波及的、只想平安度日的百姓。十七世紀初,被驅趕的摩裡斯科有二十萬人。 從西班牙回來,我們買了一些有關的書籍,其中最令人愛不釋手的,是一本老舊的、有些頁面透著水漬的攝影作品集。作者是一個德國攝影師,照片攝于二十世紀初。他帶著一個蔡斯照相機,獨自在西班牙旅行了四萬五千公里。就在格拉那達附近,他來到一個偏遠的村莊,那裡的村民,還自稱自己是格拉那達王國的人。他大為驚訝,那個摩爾人王國五百年前就被滅了啊!這些村民就是所謂的摩裡斯科,他們是驅趕浪潮的倖存者。倖存的原因顯然是地域偏遠。他們宣稱自己都是受洗的基督徒,可是這位德國攝影師面前的西班牙婦女,都從頭到腳,嚴密地包裹在大大的黑色斗篷裡,簡直什麼都沒有露出來——伊斯蘭的宗教習慣仍然頑強地保存在這些鄉村婦女身上,保存了整整五百年。萬分慶倖的是,他最終說服了一名摩裡斯科婦女讓他拍照,留下了這樣一個記錄,讓我們非常感性地觸摸了這段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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