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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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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們在天上興許是和平相處的,地上的信徒們卻需要至少兩千年,才能領悟寬容。這種宗教衝突,因力量的不均衡,常常是以強欺弱。在西班牙,新興的基督教,一開始遭遇強勢的羅馬諸神,就是這個局面。 曾經有整整八百年,科爾多瓦是羅馬人的城市。他們沒有消失,羅馬遺跡猶存。在今天的科爾多瓦市中心,在高高的基座上,還聳立著一圈羅馬神廟留下的石柱,科林斯柱頭大多完整。站在那裡,你會感覺,只要這一圈柱子還在,神廟就還在。那淡青色天幕之後,諸神就沒有離去。這就是羅馬柱式的魅力。 不是神在戰,是信神的人在戰。諸神在天上看著,輕輕搖頭。宗教的起點,是以對神的忠誠和熱忱,拯救自身的靈魂,而來自外部的宗教迫害,卻把這種熱忱吸引到外部的對抗,最容易點燃的就是殉教的狂熱。殉教是一條看似平行的卻實質危險的歧路。它有著獻身於神的熱情和無私的表像,實質上卻把宗教的核心「內省」,悄悄地轉為「外戰」。此例一開,引發了宗教衝突漫漫的黑暗迷陣。 人試圖掙出自身弱點的迷途,卻落入了一個更大的迷陣之中,這一進去,就將近兩千年。 以西班牙的血性,在這種時候更是無以控制。一度,羅馬人是政教合一的,宗教迫害由執政當局執行。迫害是瘋狂的,自殺式的殉教也是瘋狂的,以致在西班牙的歷史記載中,十二歲的女孩都自覺上門挑戰權威,誓成烈女,一死方休。 在城外,還有一座羅馬人留下的石橋,架在西班牙最重要的河流瓜達爾基維爾河上。石橋非常壯觀,可惜在這乾旱的季節,一孔孔的橋洞之下,與其說是滔滔的河水,還不如說是半乾枯的河灘。橋下長出茅草和灌木,裸露出水面的河石上,灰色的鶴在那裡尋尋覓覓。 這座橋就在科爾多瓦主教堂的邊上,我們每天都在黃昏的時候,在上面散步。遠處的樹上,落滿了白色的水鳥,耳邊一片鳥鳴聲。天主教和羅馬宗教的衝突,過去了兩千年。今天,人們終於可以從一座羅馬古橋,自然地就慢慢步入一個天主教的教堂。 外部壓力一放鬆,天主教爆發式地在西班牙成長起來,可是不幸的是,宗教外戰的定勢卻已經形成,基督教的各種教派又開始相互衝突。不同宗教的衝突、同一宗教的不同派別的衝突,綿綿迴圈,無止境地久久纏繞著西班牙。 在天主教轉向和異教派的戰鬥中,最初的一個重要物件,是阿裡烏斯教派。那是基督誕生的三百年後。 新派別的形成,總是他們對於神有著不同的理解。這個時候,又是科爾多瓦,出了一個宗教領袖奧席烏斯主教,他曾經成功地率眾和阿裡烏斯教派抗衡,聲名傳遍整個羅馬帝國。那個時候,科爾多瓦一定很驕傲。可是這並不是已成定局的勝利。 羅馬諸神漸漸隱入天際,就連羅馬人後來也退出了歷史舞臺,他們是被哥特人逼退的。而野蠻的哥特人,偏偏都是阿裡烏斯教派的信徒。 說起哥特人,我想起我們最後一次在橘子樹下的午餐。這個小廣場一向很清淨,我們正就著啤酒吃炸小魚,突然,來了一大幫高高大大的德國遊客,足有二十多個。對面的小餐館已經收攤了,他們沖進去,拖出了老闆。接著,手忙腳亂,四五張小桌子被拼在一起,圍上一圈亮黃色椅面、白色框架的漂亮椅子。那些穿著紅色、藍色、白色、淺綠夏裝的遊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坐下了。小餐館的老闆興奮地跑進跑出,這些人什麼都不要,只是要著大大的杯子,多多的啤酒。他們開始喝酒,他們開始舉杯歡呼,他們紅紅的臉變得更紅,一些人開始興奮地站起來。最後,他們一起,開始大聲唱歌。 那是雄壯、豪邁的歌聲。小廣場是半封閉的,只有幾條窄窄的小巷子通向外面,就像一個巨大的共鳴箱。那雄壯、豪邁的歌聲,就在這廣場上回蕩,放大,上揚。終於,我們旁邊桌子上的兩個德國遊客,也按捺不住,舉起酒杯,加入了他們的大合唱。周圍的人拿出相機,給他們拍照。一個歌手一邊唱著,順手摘下自己的草帽,瀟灑地在空中畫出一個弧線,開玩笑地向路過的行人做出募錢的姿勢。所有的人都很高興,高興旅途中出現這麼助興的小插曲。 我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哥特人。「這就是哥特人啊」,我不由叫出來。當年被羅馬人看作是野蠻人的哥特人,就生活在今天德國的區域裡,是日爾曼人的一個部落。一條第聶伯河劃開了他們,河東的被人們叫做東哥特人,河西的就被人叫做西哥特人了。也可以說,他們是今天這些德國人的祖先之一。就是他們,南下西班牙,替代羅馬人,成了西班牙的主人。在複雜的西班牙血統中,又加入了一部分我們眼前這樣的金髮碧眼的日爾曼血統。 「哥特」這個詞,此後被稀奇古怪地使用著。 希臘和羅馬毀滅之後,西方文明陷入千年的中世紀。所謂的蠻族入侵之後,用他們的巨手,滿不在乎地在地面上粗粗地掃掃,就把希臘羅馬的文明掃進海裡,墮入冰冷的深淵。待到千年之後,人們從地面上撿起那些希臘羅馬時代的文明碎片,他們再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原型。他們失落了。他們想模仿羅馬宏偉的聖殿,可是,羅馬諸神已經離去,他們建起的羅馬風格建築,雖然渾厚而有力,可是那窗洞睜著小小的眼睛,再也沒有古羅馬文明開敞、明朗、自信的氣度。 他們無法回到羅馬時代,他們的復古是失敗的,就因為那個眾神的時代,已經隨著羅馬諸神遠去了。因此,人們把羅馬之後出現的、看上去是那麼「非羅馬」的東西,都惱怒地叫做「哥特的」。在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想到,復古不是唯一的出路。在輝煌的時代退隱之後,不要再試圖把它拖出來,它屬於過去。人完全可以在今日的創造中重生。他們沒有想到,那個誕生於中世紀、看上去一點「不羅馬」、被他們鄙夷地稱為「哥特式」的教堂,會逐漸顯示出它的光彩,從而重建西方文明失落了的信心。 可是,之所以「哥特」成為一個野蠻、怪異的代名詞,是因為殺進西班牙、掃平歐洲大地的哥特人,確實是文明程度遠遠落後於羅馬的部落。然而正因為野蠻,他們就驍勇善戰。而羅馬「得天下」之後,文明逐漸走向精細和享樂,又走向權力的明爭暗鬥和腐敗。這時再牽過一匹戰馬來,可憐的羅馬人已經有些腳軟了。 五世紀中葉,被科爾多瓦的奧席烏斯主教,從教理辯論上斥退的異端,那個阿裡烏斯教派,又戴上亮閃閃的盔甲、舉著長矛、騎著戰馬,殺回來了,一直殺到科爾多瓦。此後佔領西班牙的西哥特朝廷,信奉的就是阿裡烏斯的教理。從外人來看,他們都是基督教。可是對於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來說,這是水火不相容的原則問題。因此,羅馬帝國的覆滅,對於西班牙人來說,不僅是異族入侵,更是宗教異端的佔領。 西哥特人這一占,就是整整三百年。可是蠻族入侵,只能夠掌控政權,在精神上卻常常很難守住。所以到最後都很難說,到底是誰征服了誰。哥特人殺進來,西班牙卻滿地都是天主教徒。西哥特的朝廷在西班牙雖有三百年,阿裡烏斯教派卻沒有那麼幸運。僅僅一百年,西班牙民間的天主教,就征服了西哥特人阿裡烏斯教派的朝廷。 這一切滄桑巨變,都記錄在我們到過的一個小城:托雷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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